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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树摧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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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聂府里里外外都转了个遍,怎么独独就没瞧见献烛台。”视角往上一瞥,赵步衡斜卧在廊院的正脊上,“趁着夜色深,我去后院找那聂姑娘问问去。”
“你毁人清誉的事情倒是干得顺手,那聂旻看着像是对自己的父兄毫不怀疑,怕是不知道这些事情。”长孙玄静蹙眉,又将袖中的木牌拿出来端详。木令牌在皎白的月光下反射出了一束刺眼的光。长孙玄静定睛细视,发现木牌正中间镶着一块金属,色泽像是官家才能用的乌金,神色不禁有些凝重:“赵步衡,姚家的招远乌金。”赵步衡闻言面色不改:“那聂旻带着你我转了这么长时间,都从未从这处高阁下过去,想来多少也知道点什么。本来以为只是聂家这位置坐的屁股痒了,没想到还有大人物在啊,招远乌金是五军特供,这聂家,还真是来对了。”长孙玄静看看眼前的这个旧识,正是绮纨之岁,却满目阴沉,丝毫不信他人,用乖张顽劣来掩饰早已经瑟缩在一团的内心。赵步衡也看着长孙玄静,明明是龙驹凤雏,清正文理的及第少年,却没有人知晓风淡云清的外表下,是一张被浸入污水的纯白宣纸。
弓,良弓,断弦折臂的落日弓。
纸,宣纸,涂抹揉皱的云肪纸。
两人正在对望间,回廊中穿过一抹红色,朝着前堂轻声走去。赵步衡挑了挑眉:“没想到这聂大公子胆子可不小,大半晚上不睡觉乱跑。”长孙玄静示意他不要多说,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跟了过去。
聂珩到了前堂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乌黑光泽地钥匙,插进了雕壁上的一只麒麟的眼睛里。“咔”的一声,一处雕满了石榴藤蔓的角落里悄悄的开了一扇小门。聂珩熟练地抬脚踏进,合上了门。孟颉早就在其中站着了。两人相见,相顾无言。聂珩攥了攥手中在自己院子折下的一根柳枝,嘴唇动了动。
“阿珩,这么晚了你叫我来此处做什么?”孟颉温声细语道,像是面前的人是拿面捏的,揉也不得搓也不得。看见聂珩身上又换上了那身红衣,却没说什么。
“孟颉,我知道你待我极好。我长这么大,也没享过什么福,唯一的福分就是有你这样的好友。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聂珩抬起头看了看身前只着了里衣,像是匆匆赶来的孟颉,笑了笑,清脆的声音碰在画梁雕壁上,成了来自深渊的无尽哀嚎,“你现在能不能替我去东市的最南角的糖铺子,买两斤甜膏。”孟颉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肩头的清瘦少年,只有面对自己,聂珩的声音仿佛才会有些许情感。而他总是会被这些微的区别对待而困的挣扎不得,只能说好。
“孟颉,你……”聂珩转身叫住准备回去换衣的孟颉,却又欲言又止。孟颉也不在意,耐心地等在原地听下文。这幅样子落入聂珩的眼中,与残存在记忆里的小少年重叠在一起。从前就是这样,他刚进聂家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敢说话,小心翼翼。连说句“谢谢”都要踌躇半天,鼓足勇气。没有人等他,大多都是匆匆离去,没有人听到他含在嘴唇边的歉意和谢意。大家都觉得这是聂府的残次品,是不属于这里的垃圾。只有他,只有他会完整地听完自己想要说的话。只有他会蹲在旁边,什么也不说地等着自己开口。没有指责、没有嫌弃、没有恨铁不成钢,只有满目的春风抚向他。
“这个给你。”聂珩伸开手,将手里的柳枝递给孟颉。中间有一段已经被捏蔫了。嫩绿色印在白皙的掌心里,像是依依不舍的挽留。孟颉笑了,笑到了眼睛深处。他折下一个嫩黄的芽苞,想插在少年的乌黑浓发里,却没想到少年伸手抱住了他:“孟颉,倘若你以后娶妻生子了,还会带上我吗?”闷在怀里的黄鹂小声地问,问笑了孟颉:“我说了很多次,我从未喜欢过郡里的小姐们。你怎么不……”
“可是我看出来了,孟邡姑娘喜欢你。”他的小黄鹂抬起头,打断他,肯定地说道。孟颉有些恼意:“我不会娶亲,现在不会以后也一定不会。”慢慢推开聂珩:“如果你是为了孟邡来的,就不用再继续说了。”气恼地走到门口,孟颉将手中的柳枝扔到地上,回头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聂珩,咬咬牙离开。
柳有离别意,折枝赠远人。
聂珩站在原地,偷偷地想:柳枝没有送出去,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不会分离。想着想着,小黄鹂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也离开了。没关系的,孟颉以后离开了聂府不带上他也无所谓,他只希望孟颉能够过得好,就好。接下来,是他要做的事情了。
“公子,您若想要买甜膏可得稍等一会了。今早来了位贵客把小店的甜膏全都买了去,现下只能起炉再做。”听到进来的少年郎的要求,老伯有些为难道。
孟颉皱眉,思索片刻还是说可以等等。于是老伯去了后厨起炉,只剩老妇人一人在前铺张罗。老妇人瞧见孟颉身材修长,眉骨间透漏出些知书达理的气度来,不禁调侃道:“这么晚了还能来我这小铺子买甜膏,想必公子格外心疼家中的小娘子吧。”孟颉愣了愣,双颊有些泛红:“不是……是……是小娘子……”老妇看少年郎一副尴尬样子,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又调侃道:“公子一会是一会不是,那肯定就是了。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有这么好的福分,能修得这么一位好郎君。”孟颉更是呆楞,老妇人的话和出门前聂珩的话重叠交织在脑海里,编造出属于自己隐秘心意的梦。
第一次见聂珩是他刚进聂府的第三年。刚开始,他不喜欢这个聂家大公子,小小年纪却总是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见到每一个人都笑脸相迎,尽捡着好听的话说,像个假人似的。见着他不停地叫“孟哥哥”。他不傻,知道这是假话。他一个姓孟的,委曲求全自愿变成聂家的养子,受尽耻笑,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亲手断送聂家,为自己受尽凌辱的父母,为自己满门忠烈讨个说法。
他成了个笑话,也没有关系。
他每天晚上都能梦见聂帛跨在他父亲头上的场景,父亲屈辱的表情只为了救母亲一命。却在临死前眼看着自己的妻子遭人轮番侮辱。他的哥哥们被一个个折磨而死,死后的血被他的眼泪冲刷的一干二净。他跪在仇人的脚下,认贼作父。他听到耳边的讥笑讽刺,他看到父母兄长死不瞑目地朝他喊着“畜生”。他害怕,害怕自己得不到原谅。可他不得不做,即便路上满是荆棘,即便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也要朝着那个位置爬过去。好像到死,他都只会有这个愿望。
直到那天晚上,他依旧被噩梦缠身,却迷蒙间听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害怕。他反手一握,睁开眼睛却发现了怯怯站在榻边的聂珩。
聂珩其实不叫聂珩,聂珩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从记事的时候起,街上的乞丐流氓都叫他“小丫头”,可他是男的啊。每次他气得反驳的时候,都会惹得大伙笑成一片,掐掐他的脸叫他“小丫头”。聂珩稍微长大点的时候,发现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一直接济他的老伯告诉他,他长得太秀气了,一定要小心被人抓去做不好的事情。可他也不知道什么是不好的事情,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自己得快点找份事情做,才能不饿死。所以当他在南院门口遇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富家公子时,也没有多惊讶。他不关心世界上怎么会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想着填饱肚子。那个公子总来南院,也不干什么,就找做杂役的他,给他讲他和家里的事情。公子说他叫聂珩,喜欢自己那个叫孟颉的大哥,可是孟颉不喜欢他,他在家里生活得很辛苦。他不喜欢笑,可为了大家喜欢总得笑。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哭了。于是小乞丐就带这个总是不开心的公子去他喜欢去的地方。他们去糖铺子里买糖膏,去城郊的村子里抓兔子,去自己以前生活过的胡同里玩。他没有注意到公子看到所有人都喜欢他的羡慕的眼神。
有一天,公子告诉他,自己能不能和他换一天,他做聂珩,自己做小乞丐。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进到聂府里一天都呆坐着,生怕被别人看穿。晚上互换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公子脸上开心的笑容,心里想着:这也不赖,自己什么也不用干就能有钱拿,公子也开心,自己也开心。交换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天变成三天,接着又变成五天,最后变成十天。他有些害怕,想找个机会告诉公子,他扮不下去了。他可以一天到晚坐在屋子里哪也不去。可他总不能十天都坐在屋子里哪也不去吧。于是,他寻了个机会叫公子出来,却听到满脸泪光的公子对自己说:“小乞丐,你和我换吧,换一辈子。”原是聂珩没忍住,给孟颉告白了之后,却遭到对方的耻笑,实在不堪其辱,想要离家出走。
他左思右想也不同意,却架不住对方的苦苦哀求:“你就和我换换吧,说不定我哪天就不想在外面呆了,又和你换回来了。”于是他进了聂府,成了聂家大公子,变成了众人口中说的“一夜之间痴了”的聂珩。他总是不安心,活得是舒坦了。不用担心南院的嫖客对自己动手动脚,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他不会这些规矩,不知道怎么说怎么笑,不知道像梦一样的美好日子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