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杀之法》牛小饼

1、第 1 章

　　“顾公子，你确定是这条路吗？”发问的是崆峒派的掌门。

　　他们已经行至山腰，山下那些打杀的声音变得遥远又模糊了。

　　深秋的山里飘着淡淡的薄雾。

　　一夜秋雨之后，寒气袭人，小路两旁的密林中，每一颗树木都无声的静谧着，没有杀气，没有人息，甚至连鸟叫虫鸣都没有。

　　“肯定不会错。”
　　这条路，顾七桐已经走过无数遍了，这两年多的日子里，那个男人总是带他从这里经过，通往刑犀宫的主殿，让他参与刑犀宫最深的秘密。

　　那个人从来不信任何人，高傲而冷漠，他眼中的江湖和尘世只有强者为生才是准则，只对他顾七桐例外。

　　但是，如今他背叛他了。他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获取那人的信任，而那个一直心思缜密的男人竟然真的信了。

　　这条路的尽头，他会在那里吧——刑犀宫的主人，最大的魔教之主，沈若旋。

　　“这里也太过安静了。”又走了一小段，这次说话的是峨眉老掌门，她微微皱眉，脸上的褶皱也跟着更深了。

　　“不用顾虑太多！这次我们十二门派联手除魔，替天行道，相信必是邪不胜正。再说刑犀宫的八十一骏都已经被清理干净，况且顾公子的计策若是真的凑效，沈若旋已是强弩之末！”

　　武当人士的激励之词没有得到多少回响，大家仍是紧紧聚在一起，警惕而小心的在山路上前行。

　　顾七桐在队伍领头，沉默无声，八十一骏固然是刑犀宫的精英力量，但是更为厉害的七卫和四护法为什么还不出现呢？

　　这条路是直取刑犀宫主殿的必经之地，遭到这样全面围剿的时刻，他们不在这重中之重的地点把守，也太说不过去了。

　　“七儿，沈若旋是不是真的中毒了？”
　　问剑阁的老阁主最后一次向儿子确认。他的儿子成功潜入刑犀宫，前后两年，密切筹划，为天下武林筹备了这一次剿杀。所以，两个月后的武林盟主之选，是非他们问剑阁莫属了。

　　“嗯。”
　　顾七桐一如既往的哼了一声表示回答，只有这件事，是他不想提的。

　　他无比确认，因为他以自己做饵服下剧毒，他也是自己亲眼看着沈若旋将他体内无药可解的剧毒吸入自己体内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自己这么好，顾七桐觉得不论曾经还是以后，除了沈若旋，他不可能再遇到对他这么好的人，他看着剧毒侵入那个男人身体时，他几乎就要放弃什么围剿计划了。

　　但是，正邪是不能共存的，这是他从小就坚定不变的信仰。愧疚之情必然难免，可是辜负一个人和辜负天下人，谁更重？

　　沈若旋。

　　顾七桐在心里默默念这个名字，时间已过半个月，他没有算错的话，那个男人现在该是功力尽散了。

　　不可思议的，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仿佛刑犀宫里所有的力量都被随行的数百名弟子拖垮在山脚了。

　　但明明，只有那八十一个人。

　　山路一直向上延伸，直至尽头。一个转弯之后，众人视野忽然洞开，周围幽暗的密林一下子退到视线之外，一行的十几人，除了顾七桐，都被刑犀宫主殿的翩然大气所震住。

　　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矗立在西方的尽头，仰止神山顶峰的巨殿。

　　广阔平整的白玉石广场上，四角立着四根巨大的蟠龙石柱，每根要五人才能合抱住，上面奢侈的玉龙活灵活现的仿佛要冲入九霄，尽显霸气之势。广场尽头一级一级的石阶延绵数百级，伸向高耸在山尖的主殿。

　　那黄金琉璃打造的宫殿，被秋雨带起的云雾遮绕，如同已在云霄之中。

　　少林的老和尚站在空旷的玉石之地上观望半饷，沉痛叹道：“阿弥陀佛，这刑犀宫该是敛尽天下多少不义之财！”

　　人群里紧跟着发出低低的议论，顾七桐回头看了一眼众人，严肃道：“大家不要放松警惕，现在的情形怕是我明敌暗。”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仍是不见一个人影！

　　但仿佛是要回应顾七桐的多虑一般，冰凉的空气里，忽然飘来一阵莲花的清香，在这个错误的节气里，显得突兀又诡异。

　　再闻，似乎又不是通常的莲花香，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别的味道，一时又让人说不上来是什么。

　　“大家小心！快屏息闭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峨眉派的女尼，众人各自连忙按住了气息，静观其变。

　　唯有顾七桐没有任何动静，他在静静的莲花香中垂下眼，过了一会才重新振作般的抬起头来，沉声说道：“是墓水莲花。”

　　所有人都一惊，这就是天下奇毒之一，墓水莲花的香味吗？这种慢慢蚕食人体的剧毒，据说在每一次发作之前，毒会随着血液的流动，气味慢慢从皮肤中渗透出来，让人闻道一股的幽香。

　　不被顾七桐点破，大家一时都还无法把这种清香和这样一种剧毒联系到一块。

　　少林方丈走到顾七桐身边，低声问道：“顾公子，如果这真是墓水莲花的味道，那沈若旋他？”

　　顾七桐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一行人到此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既然沈若旋已经中了墓水莲花的毒，那他们此次对刑犀宫已是势在必得。

　　两年来的细心谋策，江湖中被这个魔教的搅起的血雨腥风终于要归于平静了，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提前挂上了胜利的笑容。

　　问剑阁阁主顾葛洪从后面拍了拍顾七桐的肩，以示嘉许。

　　而顾七桐，在众人的欢欣鼓舞中，又把头低下去了。沈若旋应该就在附近，而自己一直坚定不移的意志，在这一刻又动摇了——当他看到自己站在一群要来杀他的人之中，他会是什么感觉呢？

　　至少自己觉得很苦涩，但是时至今日，再无后悔的余地。

　　“沈若旋！”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爆发出一声厉喝，紧接着就是人群的骚动，各人纷纷握紧手中的刀剑。

　　顾七桐一惊，立刻抬起头来，石阶的尽头，金碧辉煌的琉璃殿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男人无声的出现在那里。

　　一瞬间，顾七桐的呼吸几乎都停住了，他紧紧盯着高高在上的男人，看着他一如曾经那样修长挺拔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笔直的背，不动声色的脸，让石阶之下的所有人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顾七桐几乎都要怀疑沈若旋是不是真中毒，只有那人手中的那把剑尖垂在地面上的墨黑长剑泄露着它的主人此刻已极尽虚弱的秘密。

　　他连剑都举不起来了吗？

　　像他那样惜剑如命的人，只要还有一分力气，也不能让那把千古名剑就这样拖在地上。

　　顾七桐在那一刻慌乱的移开眼，他的心里堵堵的，他不敢再看他了。

　　除了对沈若旋已十分熟稔的顾七桐，其他人自然看不出这个魔教教头此刻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们浑身充盈着的昂扬斗志和正义感，随着沈若旋慢慢从石阶上走下来而越来越沸腾。

　　哪怕是一死，也要全力一搏！众人暗地互换眼色，坚定彼此的信心。

　　而顾七桐竟然开始揪心起来——那么高傲一个人，怎么面对这样一败涂地的落幕？

　　你在想什么啊？顾七桐！

　　顾七桐在心里拼死压抑内心摇摆不定的情感，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想想那些被惨杀的人，这样一个乱世，儿女情长能算得了什么？天下苍生才是担在他们男人身上的责任。

　　但心里另一个自己，却分外留恋着那个冷酷的男人背后流露出的温柔和强而有力的爱。

　　顾七桐，长了二十多岁，竟在这一刻快要哭出来。但他到底忍住了，现在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阵营，他是站在讨伐者这一边的，选择这样的立场，今后就不要再怀念从前。

　　而顾七桐的老爹——酷爱兵器，收藏了天下名剑的问剑阁的阁主，目光却下意识的追逐在沈若旋手中的墨黑长剑上。

　　那就是搅起血雨腥风的千古魔剑——无恸剑。

　　据说如果注入内息，会通体发出耀眼的红光，就像血洗过一样。

　　顾葛洪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从今后，嗜血无数的无恸剑也会和其他的千古名剑一样，静静陈列在问剑阁的剑室里，成为问剑阁名望和实力的载体吧。

　　香味愈浓，顾七桐的眼睛还看着别处，但也知道沈若旋该是离他很近了。

　　十二门派的掌门人这会全看着站在玉石广场中间，离他们仅三丈之远的沈若旋。

　　但半饷两方竟都不说话。

　　沈若旋的刑杀剑法远名在外，众人即使知道他已经身中剧毒，还是不敢贸然靠进，都在无声的等待和试探着。而沈若旋的目光静静停在顾七桐身上，深邃的眼睛，一反常态含满了情绪。

　　顾七桐能感觉到沈若旋的目光，但是他已经无法战胜自己的懦弱去正视那个男人的眼睛了，他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只死没有出息的缩头乌龟，到了现在了，反而只敢看着远处幽暗的树林。

　　一会之后，他觉察到沈若旋的目光放弃般的移开了，接着又传来少林方丈苍老缓慢的声音。

　　似乎是出于出家人的怜悯和慈悲之心，他对着沈若旋叹道：“沈若旋，你这么年轻，何苦要与人搏命，自甘堕入邪道，走上这条路？”

　　顾七桐听着少林方丈的话，跟在沈若旋身边的这两年，这样的话他听好多人说过，不少人都是临终遗言，说完就被沈若旋给杀了，他似乎不喜欢听别人这样说。

　　似乎很多人都在为他惋惜，就连顾七桐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武林中，极少有人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就达到沈若旋的武功修为。这个俊美非凡的男子，就像一朵艳丽无比的奇花，漂亮得耀人眼眸，却可惜偏偏有毒。

　　少林方丈说完，双方又是一阵沉默。

　　顾七桐刚想，沈若旋一定是因为有人又说了这样的话而生气了，结果“哐当”一声脆响，众目睽睽之下，无恸剑被丢在顾七桐的脚边。

　　众人一惊，这算是弃剑投降了？

　　“你们想怎么样？杀了我，还是别的？”平静无波的声音，总是冷冷的，带着一丝淡漠。

　　顾七桐低下腰，把无恸剑捡了起来，仍是没有抬头，沉声问道：“七卫和四护法在哪里？”

　　沈若旋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才说道：“不在。”

　　“去哪里了？这样的时候，他们怎么可能不在刑犀宫？”

　　顾七桐把无恸剑递给顾葛洪，又紧接着追问。半个月前，他还和沈若旋一起看风景，浓情蜜意，而现在，却变成你死我活的敌人。关键时刻，他不能容许出现半点闪失，而十二门派的掌门人因为顾七桐的提醒，提防着七卫们的偷袭，一直没有出手。

　　“你觉得我会说？”冰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这个声音可以让顾七桐轻易就回忆起沈若旋对着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露出的鄙夷的冷笑。

　　顾七桐心里一阵刺痛。

　　“会让你说的！”崆峒派的声音。

　　顾七桐卸下身后的布包，从里面取出天蚕丝绞入银线的绳索。即便是内力极其深厚的人，要挣断这种绳索也非易事。

　　“沈若旋，你作恶多端，罪行深重。”顾七桐拿着绳索，终于抬起头来，沈若旋冷冷的眼神和他对上，他再一次告诉自己，曾经的爱与情意都永远远去了，“我等现将你带回去，至于如何处置，由各大掌门决议后再做定夺。”

　　见顾七桐带着捆绑自己的绳子走过来，沈若旋没动，默默的让对方将银绳勒过他的脖子，和冰凉的双手一起紧紧固定在身后。

　　坚韧的银绳卡紧后，沈若旋闷声咳了起来，气管上的压迫，让本来就无法负担的身体更加难受起来。

　　一阵一阵的莲花香窜入顾七桐的鼻子，越来越浓郁了。顾七桐知道，毒发的剧痛即将席卷这个男人的一切，那种感觉，自己也曾体会过的，所以如今才越发佩服当时自己以身服毒的勇气。

　　见顾七桐已经把人绑好了，众人才面面相觑，有一点不敢置信，虽然说为了灭八十一骏 ，他们都损失惨重，但是和想象的相比，还是容易了那么多。

　　“顾公子，这样就没有问题了吗？你说的四护法和……”

　　“既然到现在还不出现，我们也不可能还等在这里，先回去吧。”顾七桐看了看沈若旋苍白的脸色，对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轻微的喘息起来。

　　下山去的路上，顾七桐和沈若旋走在队伍中间，他忽然低声对着身边的男人说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杀你的。我……对不起。”

　　顾七桐说完以后，一直看着沈若旋，良久之后，一丝冰冷的笑意浮现在那个男人的唇角，嘲讽的，充满着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