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竹萼

74、赵缨

　　天刚蒙亮，晨露微湿。薛遥睡了个好觉，他一睁眼，就看见洞口的少女正在用一柄银色匕首削着一根树枝，一面的中部削起脊凸，这是在削鸣箭。

　　薄薄的树皮像飘絮一样纷纷洒洒，落在她的烟灰色苍鹰服上，而她的官靴旁边，依旧横七竖八躺了好几支削好的箭。

　　她并未抬头，平静说道：“昨夜没有搜寻队，这里应当比较偏僻。我去放几支鸣箭，你就在这等消息吧。”

　　薛遥撑起上半身，一脸不悦道：“我不要一个人待在山洞里，我和你一起出去。”

　　顾蘅将匕首插回靴子上绑着的暗鞘里，抖了抖下摆的木屑，背着光站在洞口：“你的腿伤不方便。”

　　薛遥抿了抿薄唇，流星般的眼里飞快划过一点失落，僵硬回道：“不劳你费心，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他咬牙撑起起受伤的腿，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右腿尖锐的刺痛瞬间击上了他半边身子，薛遥一下子撞在了石壁上，发出了一声闷哼。

　　顾蘅将削好的鸣箭别在腰带上，把山洞火堆的余烬彻底踩灭，背对着薛遥，淡淡说道：“你不愿在这等，我背你下去比较快。”

　　薛遥捏紧拳头，冷哼一声：“说了不用。”

　　顾蘅有些无奈，微微侧头：“找我们的人可能已经来了，我们赶紧下去吧。”她微微躬身，黑色腰封勾出一道清晰纤细的腰身，谁能想到这样纤薄的身形里面却有那样游龙惊凤的惊艳剑法。

　　薛遥不自然的撇撇嘴，身子却乖顺的趴在顾蘅背上。在顾蘅看不到的脸上，流露着小小的喜悦。

　　他歪着脑袋，看着少女秀美的侧脸和烟灰色衣领内伸出的一截雪白的脖颈，嘴里轻轻哼着：“你头发里怎么都是灰，弄得这么脏。”

　　少女精致的耳尖抖了抖，没有说话，只是稳稳的托着他，大步流星往洞外走去。

　　薛遥眼里星光璀璨，嘴上却带着嫌弃的口吻：“你衣服上还有土味。”

　　顾蘅对他这古怪的性子很无奈，心里默念着，就当还他这次无妄之灾，强忍着才不把他直接摔下去。

　　薛遥随手折了一片路边的树叶，不依不饶道：“你早上打水的时候，都没帮我擦脸，我的脸上还有灰。”

　　顾蘅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腿伤成这样没见他说，一早上不洗脸，倒是哼哼唧唧起来，方才还不愿她背，现在又怪她没给她洗脸。当时在军营，便是厮杀一天一夜，满头满脸的血，也不会有军士会想到什么脏污。怎么薛遥毕竟是暗卫出身，却这般多事，她语气淡淡：“习武之人，没那么讲究。”

　　薛遥随手折了两旁一枚树叶，用手指擦了擦，凑到嘴边，吹了个断断续续的小调，随即咂咂嘴，用袖子擦了擦嘴唇：“这叶子又圆又厚，吹不出调，这里没有夹竹桃的，不然我用那个吹给你听。”

　　四周一片郁郁葱葱，枝叶簌簌，偶有鸟鸣，异常清脆。顾蘅目不斜视，脚下不停，只看着前方的路，没有答话。

　　薛遥看着她被风吹乱的鬓角碎发，明明乱在风中，却像是乱在他心里，胸腔一阵酥|痒。

　　他突然没头没尾问道：“你很着急上去？”
　　“自然。”
　　“为什么？”

　　顾蘅不解答道：“不然一直让别人担心吗？”

　　薛遥埋头在自己臂弯，声音闷闷的：“你也在担心他们。”他轻声在顾蘅耳边问道：“要是他们遇到危险，你也会救他们。”

　　“自然。”顾蘅如冰似雪的眉目间一片坦然，“奋不顾身。”

　　薛遥嘴唇微微开合，像是在默念给自己听：“你也会奋不顾身的救我吗？”

　　顾蘅耳尖微动：“嗯？”

　　薛遥扯开一个无所谓的笑意，继续拨弄那片圆厚的叶子，轻描淡写道：“没事。”

　　习武之人，身体本能总是比脑子要快，有些人能不能救，看一眼就能知道，有些人即使你体内的真气告诉你不能救，却抵抗不了内心的本能。因为哪怕是豁出性命，你也知道这个人你非救不可。

　　薛遥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心里很清楚，当时如果是他遇到危险，顾蘅也许会帮他运功抵挡，但不会和他一起掉下山崖。因为她对他，是能救就救，就像对待陈绮，如果不能救，也不会因为他这个同僚让自己身处险境。

　　顾蘅其实听清楚了薛遥的话，她耳力一向好，当初和沈柏舟被困湖底密室，就能听出水流声。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此前只是把这个少年当成一个身份神秘的同僚，自然是不会为了他奋不顾身。

　　但昨日薛遥算是为了救她豁出命，十分仗义。虽然薛遥让她十分意外，但她一向有恩必报，两人既然算是过命的交情，只要他不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将来他若有事，自己自然会还他这份义气。她觉得有些事不必讲的那么详细，显得有些矫情，心里明白，就够了。

　　顾蘅找了个树林空旷的地方，鸣箭放出去不会被遮挡。她把薛遥放在一旁，取出腰间箭矢，手心运气，翻手一挥，流箭发出清脆的鸣叫，射向天空，惊起林中一片栖息的群鸟。

　　薛遥有些讶异，他记得昨日顾蘅是受了不小的内伤，没有小半个月调养，只怕难以复原。但看她如此游刃有余以真气射箭的气势，想来内伤已无大碍。

　　薛遥不知道顾蘅自练气开始，就天赋异禀，便是睡觉的时候体内真气也能自行运转，他只当顾蘅是吃了什么灵药。他知道自己血液的特殊，顾蘅能止住他的血，应当也是用了什么灵药。

　　在他心念转动间，顾蘅已经放了三只鸣箭。待她三支箭放完，山顶放出一枚信号弹，在天空缓缓靠拢成一张卷云纹。顾蘅面露喜色，这是飞云骑的信号弹，看来钟淮和顾十一带着人来了，这下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埋伏在林中偷袭，以飞云骑的速度，应该不多时就能找到他们。

　　她正打算坐到树下打坐片刻，却听到虚浮杂乱的脚步声。她右手反握著悬在腰间的佩剑，转身看向身后，见到来人，却面露几分错愕。

　　两个穿着青色衣衫，像是丫鬟打扮的女子，这两人看着年纪不轻，应该有三十五六，神色皆是一派严肃。两人上下打量了她和薛遥一会儿，随即出声道：“宫里的人快快离开？莫要打扰娘娘清修。”

　　娘娘？顾蘅心里诧异，宫里哪位娘娘会在这山脚的林子里清修。这两人态度有几分倨傲，像是对他们有些莫名的敌意。

　　薛遥坐在树下，冷笑道：“哪来的乡野村姑，快快离开，别扰了小爷休息。”

　　两名女子神情愠怒，指着薛遥斥道：“如今连这种没教养的也能当羽林卫，天子亲卫，真是丢尽了天启的脸。”

　　顾蘅心里有了隐约猜想，宫中谁不知羽林卫早就不算亲卫，皇上更信任的是一手选拔的金吾卫。这两人口气不小，对着羽林卫也横加指责，莫不是，前朝的人？若是前朝的姑姑，此处又靠经皇陵，那她们口中的娘娘......据她所知，前朝守在皇陵，能被成为娘娘的，就只有那一位了。

　　顾蘅叩剑行了个礼：“两位姑姑，末将是羽林卫顾蘅，这位是羽林卫薛遥。我二人受歹人暗算，这在徘徊此处，惊扰了娘娘，还望见谅。”

　　看着更年长的那位女子捂唇惊呼了一声：“你是顾侯的孙女？”

　　顾蘅微微颔首。

　　那年长的女子走近几步，仔仔细细瞧着顾蘅，突然眼眶微红，有些哽咽道：“是奴婢年纪大了眼拙，的确是像顾统领夫妇。顾小姐你随奴婢来，娘娘与你母亲生前交好，她在皇陵日夜念经，记挂了你好多年......”

　　顾蘅有些不太习惯生人的靠近，她微微避开，不卑不亢答道：“那有劳姑姑前面带路，让顾蘅可以问娘娘请安。”

　　那两个姑姑在前面一片唏嘘，顾蘅扶起薛遥，顺手取下一支箭，插|进树干。

　　走了不过七八十步，就见前面一道悬崖峭壁，若天斧劈成，几乎是笔直立在那。

　　一人盘腿坐在峭壁之下，素手缓缓转着一串佛珠，长发如瀑，披在身后。

　　纵然不施粉黛，一身至简的青布衫，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她身后是峭壁悬崖，周身却隐隐有股卓然的气势，像是山神临世。

　　顾蘅看不出她的年纪，但从那六七分相似的容貌，也知道，她是昭阳的母妃，前朝的永昭太子妃，赵国公的二女儿，她师父静濯的妹妹——赵缨。

　　顾蘅放薛遥坐下后，拱手恭敬行礼：“顾蘅见过太子妃娘娘。”

　　赵缨手上佛珠一顿，缓缓睁开眼，看见顾蘅的那一刻，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那两个姑姑将她扶起，嘴里念叨着：“长得可真像啊。娘娘你念这么多年的经，老天还是听见了.......”

　　赵缨素净的脸上带着错愕，惊讶，信息，种种思绪，叫这位差一点曾为国母的女人言语滞涩，身子颤抖。她不敢靠近顾蘅，只久久注视着她，缓缓闭上眼睛，滑下一行热泪。

　　顾蘅对这位和自己有着多重关系的娘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因为实际上，她和对这位娘娘的事知之甚少，也没有血缘之亲。她只好硬着头皮清声说道：“本来早该来探望娘娘，但是被种种事务缠住，师父她也没有消息，这才一直耽搁。”

　　赵缨拭去眼泪，脸上慢慢恢复平静，牵起顾蘅的手，像位再柔善不过的长辈：“你入京之前，我就知道了你还活着的消息，原本和姐姐约好，她带我进京一起见你，谁知道她收到信就又去了金陵。今日没想到在这见到你，也是缘分。”

　　顾蘅心中一凛：“师父去了金陵？师父未曾和我提起，是出了什么事？”

　　赵缨也一脸迷茫：“江湖上的事吧，我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