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竹萼

60、点将（三）

　　与旁人心中的惊讶不同，薛遥见她这么平静地看着自己，心里头却浮现出一股恼意。他这人脾气一贯不好，看不顺眼的事情和人多如过江之鲫，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顺眼的，她却总是要在他的剑下自讨苦吃，让他心里又是恼，又是有种说不清楚的酸意。

　　更何况，她根本没有认出自己！薛遥知道自己当时是蒙了面，可他心里还是有点失望。要是自己，只看眼睛就一定能认出来。

　　未等赵征和季常发话，他直接凌空飞上点将台，落地时轻似一片羽毛，气息分毫不乱。

　　他慢悠悠抽出手中长剑，剑柄细长，剑身雪白，微微一震，那剑便抖了起来，软如银蛇。他心里默默想着，这下总知道我是谁了。

　　对面的少女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冰凉的桃花眼望着他，同看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

　　薛遥暗自握紧剑柄，嘴唇紧紧绷起。

　　钟淮练的是拳脚功夫并不拘于兵器，对兵器也不是十分了解，见此疑惑道：“这软趴趴的一柄剑也能伤人？皮也削不下去一层吧。”

　　谢泊言的眉头难得抿了一下，他时常走南闯北，奇闻异事见识过不知多少，自是知道这软剑是南疆一派宗系中擅用的兵器，似剑非剑，似鞭非鞭，取流火和寒冰精钢所制。看似柔软实则坚韧异常，他见过有人使这软剑将纯钢刀身绞断，软剑却不伤分豪，因此印象颇深。

　　“那剑是件棘手的兵器，铸造极难，只有南疆宗系子弟才有，此人刚刚落地时毫无重量，只有轻功和内功的高手才能像他那般自如，是个劲敌。”

　　谢泊言说完便和顾十一他们对视一眼，剩下的话不便说出口，三人却有了默契——督察院已从南疆处笼络到势力，此时朝堂和江湖的局势，皆是风雨飘摇。

　　熔金落日也慢慢褪成黛色，山谷内凉意更甚。

　　顾蘅抽出长剑，出发时剑身本就磕了几个缺口，这一路过来，又顺手收拾了几波流寇山匪，剑尖处都被一把大板斧斩去，这把龙泉剑看上去已经全然没有了名剑的气质。

　　薛遥看到这把剑眉头忍不住抽了一下，上回这把剑还没有这么像破铜烂铁，这才两个月，也不知道她又和别人打了多少次硬架。

　　观演台前鼓声已响，两人同时起势。

　　薛遥长剑如蛇，剑招百变千幻，剑身打向顾蘅肩贞穴，剑尖却陡起刺向前臂列缺穴，顾蘅一记分花拂柳，轻巧化开这刁钻攻势。点将台上的两人身姿皆轻盈如雪，容貌更是世所罕见，一招一式间灵活多变却精妙无比。台下人看着这两人比试，眼睛分外享受，纷纷感慨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薛遥剑式如灵蛇，周身似笼着一层淡淡紫气顺着雪白剑身凝往剑尖。

　　谢泊言认出这是南疆密宗一派的护法神功，此人的护体功法能延至剑上可见实属不凡。赵征亦是眉头深锁，他虽对督察院这位新门客有所耳闻，却从来不见过他武艺，没想到年轻一辈中有人将般若神功修炼的如此如火纯青，让他想到了多年前南疆那个赤衫明王。

　　顾蘅手中那被人视作废铁的长剑被薄薄的紫气划了几下后，愈发显得坑坑洼洼。她心里不惊反而愈发燃起斗志，对敌的是位不在她之下的高手，她必须打起全部精力，才能拿下这点将台的头筹。

　　薛遥翻身使了个上天梯，剑映青天，真气犹如青蟒，直逼顾蘅，滔滔内息犹如长江大河，绵绵注入剑身。这招名为“青蛇唤日”，有冰雪融化，破云见日之意。即便有人轻功卓绝可以避开，但软剑变招极为灵活，可瞬间化刺为劈，再使一招“移花接木”便可将真元再次横劈敌人，叫她退无可退。

　　静濯说，内力修为是根基，习武万不可拘泥于招式，武学不可知难而退，内力够强，任何招式都是虚妄。顾蘅一向深以为然，所以她不打算避开这记真元，何以遮日光，唯星夜降。

　　她施展轻功，脚踏星河，如一道青烟向上飘去，有见识的认出这是北斗天罡步，少女脚踏七星，以剑气布阵，玄妙无比。

　　顾蘅以开阳位攻上，剑气化为两道同时攻向瑶光和天枢，将那青蛇唤日的剑意锁在剑阵，日光消弭，众星抖落，由青天白日转为星光月夜，剑意寥落冷清。

　　薛遥剑上真元被化去，他顶住真气流窜，剑身横于胸前，欲再与“拂晓”破顾蘅星意，青蟒泛起层层金光，让人眼花缭乱，在场中内力较弱者早已心生惧意。

　　顾蘅星意被压，她却并不再急着布阵。临行前顾云说她的苍月剑还只是学会了剑招，还没有领悟到剑意，需要多加磨练。

　　她觉得此时，她似乎感受到了苍月剑的魂息。

　　她想到了九肇关大战之后的场景，长河落日，战旗委地，尸鸿遍野，有人凄凄惶惶，有声哀号遍野。

　　有人身如高山，步履坚毅，挡在前方，用重剑破开这冲天的绝望，给人以信念，守住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方城的百姓。而她想守护的，是那个旁人眼中高山般的身影，在他年迈力衰之前，接过他手中的重剑，接过他肩上的责任。

　　她剑尖急颤，万丈雷霆由剑而发，紫电清霜若当空雷电，劈向金蟒头颅。

　　赵征目露惊喜，直接起身，嘴里喃喃自语：“风雷，是风雷，顾云，真有你的。”

　　少女手中长剑带着万钧之势，挟裹巨风若霹雳破开了般若功的护体真元，斩向对方右肩。

　　两剑相交，真气激荡，薛遥软剑发出刺耳的声响，随即右肩传来刺骨的冷意。他望着那双如冰似雪的眼，满脸讶异。怎么可能？两个月前，她明明还不是自己对手，现在居然有如此磅礴的气势和可怕的剑意。

　　龙泉剑中间摇摇欲坠，显然承受这般内力之后已是强弩之末，中间的缝越来越大，终于“铛”一声，一半剑身掉在了点将台上。顾蘅剑柄下压，以断剑抵在了薛遥脖颈。薛遥没有趁她断剑变招抵抗，软剑垂于手中，卸下紫气，他这场输的心服口服。

　　顾蘅看着薛遥流星般的眼，低声说道：“那日你放过，今日我也不伤你，我们扯平了。日后你再做梁上君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薛遥原本恢复平静的眼陡然睁亮。

　　令官吹起号声，表示胜负已分。

　　季常茶杯的水被抖出了大半，脸色不止铁青而是惊骇了，他深知薛遥的身份和能力，是南疆密宗这个年纪不出其二的高手，如今竟被这毫无名号的顾云的私生女击败，光明正大往顾云那边塞个骠骑将军的机会也错失了。顾云治下固若金汤，他安插|进去的人均是微末职位，根本什么情报也探不到。

　　他目光阴狠，咬牙问道：“我听说兵器离手就是输，顾大小姐的剑被打断了一半，这怎么算输赢？”

　　钟淮虎目露出嫌弃：“季大人难道没长眼睛，谁输谁赢一目了然，谁的命握在谁手里，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季常还要再辩驳，薛遥坦然出声道：“这局是薛遥输了，薛遥心服口服。”

　　谢泊言笑起来：“这个薛遥倒算个人物，怎么跟着那个季妖怪。“

　　顾十一眼里却是如望着妖精一样望着顾蘅，满脸的不可思议。

　　钟淮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咱们这位大小姐，功夫可俊着呢！“说完他就想起自己那段陪练的回忆，忍不住倒吸凉气，打了个哆嗦。而被他拍了一掌的顾十一只觉肩膀又麻了起来，狠狠白了他一眼。

　　“好，真是妙，今日比武，朕果然没有白来。”

　　几名太监宫女簇拥着身穿赤金龙袍的文帝，亦步亦趋，两位公主各自随侍在文帝身后，带着面纱。

　　在场众人立刻下跪行礼，三呼万岁。

　　文帝坐上了观演台的主位，目光扫着台下众人，掌事公公立刻仔细给他揉起了肩膀。

　　“都平身吧。”

　　“谢皇上。”

　　文帝看着场中少女，她抬头间神色冷淡，并没有因为见到皇帝而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而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格外刺文帝的眼。这两家人，眼睛都一代代生的一样，真是，令人讨厌。

　　季常看了一眼文帝的神情，笑着问道：“皇上既然亲临，自然是想亲点这次比武的胜出者，不知皇上如何以为？”

　　赵征拱手道：“启禀皇上，这次点将夺冠的，是顾侯的孙女，顾蘅。”

　　文帝并不接话，连神色也懒散了下来。赵征皱起眉头，额上条条皱纹愈发明显。

　　过了片刻，文帝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我看最后两个功夫都不错，不分伯仲，不如都先进羽林卫吧，锻炼一下，再选镖骑将军。”

　　季常立刻接话：“皇上英明。”

　　赵征心下不悦，正要开口辩驳，文帝不耐烦说道：“晒了半天，头也晕了，诸位卿家还有要事，就写了折明日上朝再议吧。”

　　赵征为人刚直，看着文帝被几个太监扶住的背影，嘴唇抿成一道线。昭阳公主隔着面纱看向护国公，缓缓摇了摇头。

　　她路过顾蘅身边之时，微微侧头，像是看了顾蘅一眼，又像只是被风吹乱了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