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竹萼

57、出行

　　启世十六年六月初五，文帝四十三寿辰，汴京城的长明灯蜿蜒若长龙，要一直燃至天明，夜间的空气也灼热了起来。

　　摘星台上，群臣皆宴，盛在铜樽的九丹金液香气彻夜不息，身着烟粉色雨丝锦的舞姬们高髻步摇，巧笑嫣然，广袖中裸露的手臂肤如凝脂。

　　文帝懒洋洋的陷在垫了冰丝的金椅上，九祥云纹的刺龙绣袍中，是一张白皙松弛的脸。眼下微青，眼神迷离着酒气。

　　季常恭敬的站在他身侧，脸上堆着他熟练的谄媚讨好。

　　文帝随意指了指台上的舞姬，慵懒中透着满意：“西夷的舞姬跳的还不错。”

　　季常软着尖细的嗓音笑道：“西夷国主练了这帮舞姬大半年，就为了给皇上祝寿，特意排了这支明君舞，算是有心。还有那尊金莲观音像，象征他们永世朝贡的心。”

　　“永世？”文帝冷哼一声。

　　季常微笑拿出一封名册，双手奉在文帝面前。

　　“诸侯国畏惧圣上天威，自然是不敢造次。不过圣上深谋远虑，自然是不能不防。这是这次参与这次点将的各大世家官员子弟名册，皇上过目。”

　　文帝撇了一眼这封烫金名单，并不接过，依旧懒洋洋问道：“镇北侯府是谁？”

　　季常低声笑道：“前日拟定名单的时候本来是只有一个顾十一，昨日护国公突然亲自来了督察院，一定要卑职再加一个人呢。”

　　文帝慢悠悠饮了一口杯中九丹金液，耷拉着眼皮：“是顾云捡来的那个乡下来的孙女？”

　　“可不是捡来的，听说是亲孙女，上个月京都府尹和顾家的族老们就收到了顾侯爷的信，吩咐他安排户籍，修族谱。”

　　文帝手指上松垮的皮肤慢慢捏紧那酒龙金杯：“一个乡下丫头，也配享受侯府大小姐的身份。”

　　季常“哎呦”一声，脸上挂着似乎是钦佩的表情：“听说很是了得，击退过北狄大军呢？”

　　“哼，顾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为了给名义上的孙女争点军功，这种话也说的出口。一个乡下丫头能有什么本事，见了北狄铁骑只怕站都站不稳。他要加就加吧，到时候点将台上丢的是他自己的脸。”

　　季常微微颔首：“诺。”他躬身拜退之际，隐在竖领下的脸孔晦暗不明。

　　今夜是圣上寿辰，宫内灯火通宵达旦，金吾卫几乎都围在摘星台下，呈一道金色的扇面防线。

　　羽林卫三道轮岗都必须经过西华门，重重防卫守住当今圣上的安危。

　　此时金水桥底，有人穿着夜行衣，紧贴桥墩，无声无息，比水底的锦鲤还要安静。

　　他静静等着换岗去西华门的羽林卫离开，悄无声息的翻上桥面，身形快如御风。待新一队羽林卫到来，那道黑色的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黑衣人巧妙避开宫里隔百步便立在地上的天寿灯，那灯外面是一层极薄的羊羔皮脂，里面放着莺妃娘娘最爱的熏香，整个宫里都是这种奢靡的甜香。

　　他一路避光疾行至一栋飞檐斗拱均塑了奇珍异兽的楼阁外，轻轻一跃，隐藏在斗拱之下。

　　他心里默默数着时辰，宫里辰时的梆子一敲，守殿卫整齐的经过楼阁下方，谁都没有发现阴影中的黑衣。

　　待人离开之后，他敏捷地翻身，落在殿门外。雕花木漆着三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珍宝阁”。

　　来人取出银针在那盘龙锁上试了试，那铜锁纹丝未动，连锁扣声也没听见。

　　这人面巾上一双清隽的眼眸并不懊恼，他很快就放弃了撬锁的计划，转身回头。几息之间，便消失在了珍宝阁外，修长的身影熟门熟路的避开巡防的守卫，一路出了着偌大的皇宫。

　　他步履不停，轻声吹了句口哨，一直等候在偏侧门的白色骏马雪浪般奔来，停在了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翻身上马，走了一条密林小道，驶远了朱色的皇城墙。

　　马声疾疾，待他回到汴京城的集市时，放缓缰绳。白马开始悠然地前进，而他身上的夜行衣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月华锦袍，衬着一张朗月般的容颜。

　　这是沈柏舟第三次夜探皇城，终于彻底摸清了去往珍宝阁的路线，如今他只剩下一把开盘龙锁的钥匙。

　　江沅左手拎着一只猪蹄，支着腿，大快朵颐地坐在窗边。大老远他就见到自己师兄那张令无数女郎掷果盈车的脸。

　　他没什么道德心地把手中猪蹄骨头往外一丢，正准备擦擦手出门去慰问一下劳苦功高的师兄，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娇叱：“谁放暗器？啊，这么黏，谁乱丢吃过的骨头！”

　　江沅心中一震，不是因为那块失德的猪蹄，而是这声音十分的耳熟。

　　他转身回到窗户旁边，低头探去，两个穿着灰蓝缁衣的小尼姑在锦衣绸缎的汴京街道上格外打眼。江沅不知是欣喜还是惊怕地叫道：“宜初！”

　　.

　　六月初七，九肇城镇北侯府。

　　顾云接到护国公赵征密函，他看完之后，将密函压在军折最下面。

　　七名飞云骑整齐站在书房内，一言不发，等候吩咐。

　　顾云看了他们片刻，手指在案桌上敲了敲，沉声道：“老九，十二，你们随阿蘅去一趟汴京。”

　　谢伯言眼睛微微发亮，神色有几分欣喜，拱手应道：“是，侯爷。”

　　钟淮有些迟疑：“侯爷，老大还没回来，我又走了，军中将领就只有五人了。”

　　顾云端坐上方，神色冷肃：“军中暂时不会有事，他们想往玄甲军中塞人，事情自然要先出在汴京，你随阿蘅一道去，可以帮她。”

　　谢泊言听出这话中的玄机，神情变得慎重：“这次点将不是点的羽林卫，是玄甲军？”

　　顾云颔首：“准备直接封一个骁骑将军，在玄甲军中领千人队。”

　　钟淮虎目一瞪：“哪有这样的道理，不立军功，直接封守关将。”

　　顾云叹气道：“不止骁骑将军，随将赴任的还有督察院的监军。”

　　众人都吸了一口气，自古宦官监军，就没有什么好下场，大家都看出远方汴京城有遮天的乌云将要飘来九肇关城头。

　　钟淮狠狠跺脚：“他们正经打仗不帮忙，一风平浪静就想折腾我们，什么监军，八成就是来找茬分权的。”

　　顾云抖了抖衣袍起身，神色不怒自威，他点了下头，示意其他人可以先行离开。

　　“老九，十二，你们去收拾行李，我去看看阿蘅收拾的怎么样了？”

　　天心月圆院门外，仆人行色匆匆，夏婆子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婢女们收拾东西。明容站在房门外，正用一把细棉布擦拭着光亮的剑柄。

　　龙泉剑自从上次鏖战之后，就有了几处磕蹭，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这柄剑，每日都要擦拭一遍。

　　顾云挥挥手，下人们自觉避退。

　　他看着孙女仔细擦剑，想到情报信上沈晏赠剑一事，心头突然有一丝不悦。这把剑打次仗就破了几个地方，着实配不上我孙女的剑法，下次我一定能寻把更好的给阿蘅。

　　他有些刻意地发出了一声闷咳，明容手中剑身映出一张苍老威严的脸，她立刻回头，笑盈盈说了声：“祖父。”

　　顾云脸上的冷肃立刻化作慈爱，他拍了拍孙女的头顶，有些抱怨地说道：“擦剑这么认真，祖父来了也没注意。”

　　明容收剑入鞘，一脸不解道:“祖父不是说剑就是剑客的另一条血脉，要多多和自己的剑建立相同之处，才能让这条血脉归于气穴丹海？”

　　顾云不自然地抚须“嗯”了一声，他看着少女还略显稚嫩的脸庞，心里突然涌起浓浓的不舍。他一身戎马，与家人告别数次，最后更是亲自送走家中每一个人，他好像从年轻开始，老天就一直用血缘至亲让他学会分离这个词。

　　他长叹一口气，自己终究是老了，看着年轻人张开羽翼去长风中闯荡，他心里不再是欣慰自豪，而是忐忑地伤感。

　　他有时甚至想将这个孩子永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可是他明白，这世上没有谁是可以保护谁一生一世的，他的阿蘅也不是豢养在金笼中的雀，而是可以翱翔九天的苍鹰。

　　“阿蘅，凡事你都要保全自己，点将在祖父心里远没有你重要。”

　　明容仰起头，眼神看似柔软，却暗藏着顾家人的坚定。

　　“祖父曾和我说爹爹昔日在点将台上力挫群英的豪气万丈，孙女比不上爹爹，可也绝不想让顾家的武瞳蒙羞。”

　　顾云斟酌了几次，喉头哽咽，千万往事化到嘴边，最后只是拍拍少女的肩膀，哑声说道：“等你点将之后，祖父给你找一把世间最好的剑。”

　　明容抱住顾云，声音在笑，眼角却微微湿润：“好，那我要赶紧回来。”

　　夏婆子已经将行李收拾妥当，这次她要随着顾蘅一起前往汴京。

　　她回到院内，看到辞别的祖孙两人，都是满脸的笑意难掩微红的眼眶。今天明明冷风如刀，她却仿佛看到汴京城盛夏的阳光，笑起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郎用力搂住父亲的肩膀，朗声笑道：“这次我和太子下江南，一定把那群贪腐腐败的官员清的干干净净，让父亲瞧瞧我的本事！”

　　时过境迁不知多少年，她终于又见到了顾家那个如三春暖日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