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竹萼

53、风起

　　老元帅面不改色，一字一句问道：“什么样的梅花？”

　　许旻拿过一旁的纸笔，在白纸上仔细点了六个墨点，堆成一朵梅花。

　　顾云眉头深锁，像是陷入陈年回忆。

　　许旻小心翼翼压低声音，他看出这段时日侯爷打心眼把那位明容姑娘当作亲孙女，如今事情有变，他生怕侯爷过于伤心，伤了身体。

　　“我同陆大夫多年好友，略懂一点医术，那印记表面无一丝凹凸，不像是被烫过的，应该就是胎记。侯爷，明容姑娘身世不明，人还是好的，您若是喜欢她，收作干孙女也行......”

　　顾云竖起手指，示意他不必再说。

　　主帐内篝火已熄灭，只留了几支烛火罩着牛皮灯罩，这里天寒地冻，连扑火的飞蛾也没有。老元帅眼神讳莫如深，脸孔明暗交错，许旻离他很近，把岁月在他脸上的沉淀看的一清二楚。

　　许旻的心里一片翻江倒海，四十多的汉子鼻尖泛起酸意，他第一次懊悔自己说出去的话，何必这么认真计较呢？那个孩子反正也是找不回来，十有八九命都没了，现在有一个处处同顾阑夫妇这么像的姑娘，还帮了玄甲军大忙，即便是假的，又怎么样呢？侯爷这么多年难得这么高兴，小姑娘以为找到了亲人也高兴，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局面吗？

　　许旻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慰侯爷，沉默地看着侯爷拿着那张画着梅花的纸。

　　顾云手中拿着那张纸，看了片刻，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他沙哑开口：“你亲自去一趟青城，去查的清清楚楚。我要知道，是谁在我孙女手上印下这个印记。”

　　许旻瞪大眼睛，满脸诧异，侯爷的意思竟然还是丝毫不怀疑明容的身份。

　　顾云沉声开口，声音里压着经年的怒气：“当年我就觉得不对劲，那些贼子抓了我孙女既不以此要挟，连那块价值连城的长命锁也丢下悬崖，不像是亡命之徒。”他注视着那朵梅花，手指微微使力，“还有这个印记，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许旻疑窦丛生：“侯爷的意思是，有人趁着宫变浑水摸鱼，报复顾家？可是当年先帝朝纲肃清，朝中忠臣多于侯爷交好，二弟圣眷正浓，弟媳和太子妃并称京城双姝，顾家风头无两，谁敢打顾家人的主意。”

　　顾云打开一顶牛皮灯罩，把那张纸递到火烛上，白纸翻卷燃起明黄火焰。他合上灯罩，里面明黄火焰不过两息就化成薄薄黑烬，碎成小片，张牙舞爪贴在灯罩上，像蜘蛛的触角。

　　顾云神色冷硬，一身的杀伐果决。

　　“树大招风，天家尚有人觊觎，何况权臣。你办事细心稳重，现在我只想知道，当年到底是谁。”

　　桐崖山乱云涧，披着黑色大氅的秀美少年双手交叠在后脑，靠在光滑的石壁上，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白草，目光懒懒地看着天上星河。

　　旁边一匹挂着包袱的黑马正低头啜饮溪水，大大的眼睛满是魇足。

　　薛遥这两日在城中绕了一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是临别前想再去看一眼。但是九肇客栈早就人去楼空，他只捡回那个被他堵窗户纸的剑穗。侯府和玄甲营围的铁桶一片，还真混不进去。他有些气馁，就算进去见到了又怎么样？拦着那姑娘再打一架？

　　他知道有一种相思蛊，种在人身上，那个人就会对施蛊之人朝思暮想。难道他是被下了蛊不成？这个念头没持续多久他就忍不住嗤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就算下蛊也是他给别人下，谁有这个本事在南疆蛊王身上下蛊。

　　他撇撇嘴，散漫的表情多了一点恼意，别扭的想着，一定是上次使了个诈，占了小姑娘便宜，他才这么耿耿于怀。薛遥腰上使劲，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下次，下次遇见了她正大光明的再赢她一次就好。

　　少年殷红的嘴唇上翘，吹了句口哨，即使再舍不得着甘甜的溪水，黑马还是迈着四肢，哒哒地跑了过来。

　　他抖了抖大氅，翻身上马，心里暗暗想着，等办完汴京的事，他再回来找这个姑娘打一场。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指弹了弹黑马的耳朵，黑马立刻流星般驶出远方。

　　徐惟清收到璇玑和天一门长老的信，言简意赅，“梁琨重召武林大会”，随信而来的是一张熟悉的英雄帖。

　　他皱着修长的眉目，平湖般的眼睛透着疑虑，距上次大会不过三月，梁琨此举未免太过桀骜冲动，不像他一贯的老谋深算。

　　他在九肇城待了近一月，北狄自从那次兵退后再无动静，他也是时候告辞回到天一门去了。

　　徐惟清向顾云禀明离意之后，明容纵然十分不舍，但不敢显露在脸上。人生总是有数不清的聚散离合，

　　“天一门与我顾云有大恩，不仅在危难之时挺身相助，还帮我悉心教导了这么多年孙女。阿蘅能有今日，顾云要多谢徐真人和令师妹，他日必定登门拜谢，以表敬意。”

　　徐惟清连忙摆手：“侯爷这般叫惟清，真是折煞我了。若不是侯爷当年在战场把我捡回去，惟清恐怕早就殒身乱葬岗，侯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能回报万一便是上天待我不薄。”

　　他转头看向明容，和缓说道：“明容你此行找到亲祖父，师伯真的替你高兴，我回去之后告诉师妹，她也定会为你开心。你天资聪颖，自古苦恒出高手，他日你定会远胜于我。”

　　明容本来颇为伤感，听完徐惟清的话，却扑哧一笑，带了两分促狭说道：“师伯最后一句话，和我师父说的一模一样呢。”

　　徐惟清云淡风轻的脸上突然挂了几分羞窘，顾云见状了然一笑：“你们师徒二人临别想必有许多话要说，老夫就不打扰了，先回营帐。”

　　徐惟清不自然地说了两声好，直到顾云走远，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明容眉开眼笑，双眼灵动：“师伯每次一听到我师父的事，就方寸大乱，总是一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样子。”

　　徐惟清哑然失笑：“你如今是调皮起来了，师伯也敢打趣。”

　　他心里虽然有些羞窘，但看到明容在如今多了几分少女的天真娇俏，也为她高兴。他低声询问：“师妹可有给你写信？”

　　明容摇摇头：“不曾，师父极少写信。”

　　徐惟清略有几分失望，不过他自己也明白是多此一问，他不自觉喃喃开口：“希望她在皇都一切顺利。”

　　明容看出徐真人的伤感之色，眼睛一转，突然笑盈盈问道：“师伯，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曼娘的人呀？”

　　“曼娘？”徐惟清满脸不解，不明白明容怎么问起个这么陌生的名字。

　　明容接着笑问道：“那鸳鸯鲤？太泽湖边的小渔村？一对逃难的师兄师妹呢？”

　　她最后一句话拖着一点调子，俏皮又促狭。徐惟清猛然醒悟，两眼惊讶，嘴里支支吾吾说道：“这......这是？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哈。”明容笑得花枝乱颤，“师伯，你的脸都红了。我之前被魔教中人算计，掉入太泽湖，正巧被曼姑救起，还知道了这件往事。”

　　徐惟清无奈摇头：“好了，当年多亏了师妹，我才能死里逃生，也是阴差阳错，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又被你机缘巧合下遇到这户人家，当年那个曼姑还是一个跟在父亲身边的小姑娘。”

　　他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一眼跟前这个促狭的小姑娘，翻身上马，最后叮嘱道：“好好学剑，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记住自己拿起剑的初衷。”

　　明容郑重点头，看着玄衣绸带的师伯背着长剑，纵马离开，像一柄无锋宝剑，重回江湖风雨。
　　.

　　恒山的天心月圆门外，少阳派送信的两个弟子侯在门外，等着恒山掌门的回音。

　　定闲师太浓眉扬起，满脸不屑。宜初嘟着嘴说道：“师父，我去回了他们，我们恒山派才不去这个武林大会。”

　　宜仁忧虑道：“梁琨这么兴师动众，选盟主像请客吃饭似的随意，恐怕是有后手。”

　　定闲师太一拍桌子，茶杯震动，水顺着外壁流下。

　　“笑话，他以为他是谁，武林的皇帝？三个月开两次武林大会，把各大派当作什么？”

　　宜初杏眼瞪大滚圆，接嘴道：“就是，上次明明选了明容当盟主，打巫鹤白的时候，他躲在旁边，抢盟主倒是积极。”

　　宜心揪着手指，期期艾艾道：“师父，那我们怎么办？”

　　定闲师太冷笑一声，把那张英雄帖似的粉碎，拍在桌上。

　　“拿这堆废纸给他们，梁琨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宜心吓得面色苍白：“这，这么直接不给他面子，会不会.......”

　　宜初一脸不争气看着她：“有什么好怕的，梁琨就是蹬鼻子上眼，以为自己是个角，这种人就该挫他的威风，省的他这么目中无人。我去送，我可不怕少阳派的人。”

　　定闲师太缓了神色，严肃说道：“我上次查蚊须针断了消息，这次汴京城出了一个花魁，听说会跳天魔舞，一定和天莲教有关系，我亲自去查，你们给我守好山门。”

　　宜初两眼放光：“师父，我也要去，我想帮你。”她蹲下身子，摇着定闲的手臂，“师父，带我去嘛，带我去嘛！”

　　“胡闹！你毛毛躁躁，青楼的事，也是你们能去的？”

　　“师父，宜初已入佛门，看什么都是两眼空空，绝对老老实实，给您鞍前马后。”

　　定闲师太一甩土黄袖袍起身，皱眉吼道：“你给我去思过堂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