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竹萼

52、夜谈

　　玄甲营主帐内今夜的篝火格外漫长热闹，谢泊言将他一年来的所见所闻一桩桩讲的光怪陆离，素日里稳重如山的顾云眉头也放松了一晚。

　　明容托腮听的妙趣横生，忍不住感慨：“谢参谋的口才和记性可真好。”

　　钟淮一把勾肩搂过书生气的谢泊言，眉宇间一派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十二弟可是三年前就中了探花郎，系着红花在汴京城内骑着御赐骏马，哪家姑娘不是一个劲儿地丢手帕.....”

　　谢泊言文秀的脸涨的通红，他推开健硕的钟淮，颇不好意思说道：“哪有如此，你总是说的夸张。”

　　钟淮一脸激动，拍着大腿声如洪钟：“当年如果不是那个方鸿渐都快五十了，安嘉公主又看上你俊，一个劲盯着你看，状元郎肯定是你的......”

　　谢泊言皱着眉头正色道：“越说越离谱，方学士文采斐然，安嘉公主身份尊贵，我不过能作几首酸诗，怎么能和他们搭上关系。”

　　钟淮突然挂起怒色，忿忿不平道：“皇上自然是能压着你就压着你，从来没听过当朝探花郎给封个翰林院侍诏，不就是翰林院里的内务府嘛......”

　　“好了，你胆子越发大了，天家的事也随便议论。”顾云面沉如水，眼睛低垂，映着燃烧的火光。

　　钟淮不知触到心头哪里的不快，直接起身单膝跪在顾云身前，脸上挂着破釜沉舟的表情，像一只压抑怒火的狮子。

　　“侯爷，我忍了很久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当今圣上是如何打压我们，打压玄甲军，打压您的，谁心里不清楚？

　　阳平关危在旦夕的时候，他迟迟不派兵支援，非要逼着您把玄甲军派过去。

　　九肇被困，您亲自发的十道边关告急令，他恐怕一封也没看，躺在他的销魂窝里根本不管边关死活。您从军四十年，做元帅三十年，守边关二十年，为天启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可他呢？

　　您为城中的百姓被困在阵中三天三夜，可皇上连一件兵甲也不肯运过来，军部的折子压了又压。是十一弟铤而走险从民间和番邦购置兵器，找了福威镖局押过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侯爷，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清现在这个皇帝吗？他不是您宣誓效忠的先帝，也不是有经世纬才的永昭太子，他贪逸享受，重文轻武，打压忠臣，宠佞宦官......”

　　钟淮慷慨激昂的陈词被一飞来的物事打断，他束发的簪子断为两截，掉落在地，连同一枚叮啷啷的铜钱。

　　顾云嘴角耷成一张绷紧的弓，右手食指和中指还在微微发抖。他一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疲惫地往前一划。底下的人都明白，这是让钟淮去领罚的意思。

　　百里尧和谢泊言正想张口替钟淮说话，顾云抬起头，目光摄人。

　　他哑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这个想法，索性让老九都说出来。我今天和你们说个明白，皇上有失，身为臣子可以规劝，可以死谏，甚至可以当庭斥责，但绝不能有江山易主的想法。你们太年轻，不明白这个词的重量，不明白会引起怎样的动荡。玄甲军的剑尖永远是要对着外面，我顾云，守的从来都是整个天启，而不是某个人，哪怕这个人是皇上。”

　　钟淮仰头问道：“那侯爷为什么让玄甲军受这些憋屈，看着朝纲倒错，看着皇上肆无忌惮陷害忠良。”

　　顾云看着他，长叹一口气：“你领完罚自己回去想想。”

　　他摆摆手：“你们都下去。”

　　“是。”

　　钟淮满脸激动带着两分委屈被百里尧拉了出去，帐帘落下，只剩下明容和顾云。

　　顾云拄剑在地，疲惫揉着眉心。明容从炉子上取下一壶热茶，倒在塌桌上的两个碗里。

　　顾云看着她，脸上终于又恢复了几分笑意，还是我顾云的亲孙女懂事。他带着几分期待问道：“阿蘅，你为什么还跟那群臭小子叫我侯爷，不叫我祖父。”

　　明容低垂着眼睛，片刻才抬头，清丽的脸上笼着一层忐忑，她微微蹙眉，迟疑答道：“我担心，侯爷认错了亲人......”

　　顾云不悦地拧着英挺的白眉，不悦道：“我们顾家人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你怎么能犹犹豫豫。”

　　“可是万一查到的结果和侯爷认定的不一样......”

　　“不可能。”顾云一脸肯定望着眼前这个酷似顾家那对壁人的少女，“即使真有你说的那种可能，你也还是顾家认得孙女，谁也不能否认。我前两日就已经往顾家的宗室和你母亲江南老家递了信，我在京城的旧友此时应当都得了消息。所以阿蘅，你不要再怀疑自己身份，事实总会在将来被证明。”

　　顾云喝了一大口热茶，烫到了心窝，嘴边的胡须也急得翘了翘。明容见状不由微笑，看到了这个叱咤风云老人家的可爱之处，她心里反而踏实些，不再是传说的战神，开始带上尘世的烟火气。

　　顾云端着茶碗，看着上面零星飘着的已经彻底舒展的褐色茶叶，似乎不太满意，转头问道：“你有没有尝过北狄的马奶茶和马奶酒？”

　　明容捧着碗乖巧摇头。

　　“北狄人酒茶种类都单调，但是味道重，虽然比不上我们天启名酒，但是冬天里喝却是暖身。”

　　“祖父，你还去过北狄？”

　　顾云拿剑拼杀三天三夜都不晃动的手差点没端住茶碗。他极力克制自己泛红的眼眶，暗暗嘲笑自己，顾云啊顾云，你真是老了，听孩子叫了一声，居然还要掉眼泪。

　　“去过。”他努力压着嗓音，“下雪山的时候路过那，都在北境。”

　　明容假装没看见老人家湿润的眼见，竭力克制自己发抖的声音：“我听说北狄的瀚王是他们敬仰的长生天之主选出来的王，天生就要统一十八部，所以首领们一见到他就跪下来叫神使。”

　　顾云听着童趣之语，忍不住笑道：“哪有这种好事，他也是吃了很多常人不能吃的苦，才走到今天。他算是当世唯一的枭雄。”

　　明容侧头奇道：“枭雄？和英雄有什么区别。”

　　“枭雄更难，他可以为了统一十八部牺牲自己最心爱的人，结束北狄数百年的内乱，开创不世之业，前无古人，确实令人佩服。况且诛心之痛，想必很不好受。”

　　明容皱眉道：“护一人是护，护千万人也是护。为什么成千上万人保护皇上牺牲是理所当然，牺牲一人换取成千上万人也是理所当然。左不过是赢家最终是谁，就是谁是对的。”

　　顾云好笑看着她，慈爱问道：“阿蘅怎么想呢？”

　　顾蘅仰头，双眼亮如繁星，有什么东西从她那张冰雪做成的脸上呼之欲出：“我之所以拿起剑，一开始是为了可以保护自己，现在是为了保护我珍视的人。如果我连珍视的人也保护不了，要为了不认识的人去牺牲他们，我万万做不到。顾蘅绝不做害人之事，但也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我珍视之人。”

　　顾云轻声问道：“祖父是小阿蘅珍视的人吗？”

　　顾蘅扬起笑，如三春丽日：“当然是，我会保护祖父。”

　　顾云看着她，轻轻抚上她柔软的发顶，挡住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老侯爷苍老的眼睛里滑下两行清泪。

　　多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也是这样：“爹，以后我保护你，我给你守着玄甲军。”

　　顾蘅走出主帐，心里涌起一股荡气回肠。

　　她眉眼轻快往回走，不小心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人。夏妈妈端着一盅汤正要送去给顾侯，她脚小，营地路不平，走的匆忙，不小心撞上一人，眼看汤就要撒了。顾蘅手指迅速绕着汤盘，单手转了两圈，汤平平稳稳地回到盘子上。

　　夏妈妈虚惊一场，喜笑颜开，正要接过顾蘅手里的汤盘，却留意到她露出手腕上的几处黑点。

　　“哎呦，烫着了可是？”

　　顾蘅挽好衣袖，笑着说道：“没有，这是胎记，从小就有。”

　　夏妈妈还要再说，许旻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他礼貌说道：“我正巧要去同侯爷报告，夏婆子，你这个汤我给你拿过去吧。”

　　夏妈妈连声说道：“好好，辛苦许将军了。”她转头望向顾蘅，“我随小姐一道回去。”

　　许旻来到主帐，顾云有些意外，以为他是来给钟淮求情，皱眉道：“钟淮那小子不懂，难道你也不懂？朝中有护国公和太师顶着，未必出得了什么大乱子，可我远在边境，消息传递总能有误差。引蛇出洞，总要给个诱饵才行。”

　　许旻摇头：“我明白，我不是为此事而来。”

　　“那你是？”

　　许旻踌躇片刻，还是咬牙说道“侯爷，阑弟的女儿手上，可有梅花状的胎记？”

　　顾云对他不直接称呼阿蘅有些不悦，皱眉疑惑看着他：“没有，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许旻眼神有些不忍心，慢慢说道：“我刚看到，明容姑娘手腕有一个梅花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