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竹萼

50、促狭

　　山势辽阔百川复长，城下四畔灯火如星。遥远的汴京城为皇上街头小巷挂的长命灯，炽亮如白芒，而这里煤油灯只是微明，却生生不息。

　　银白月光落满万里平沙，像一片摄人的秋霜。明容躺着床上，那块长命锁被她捂住胸口，她澄澈分明的眼睛静静看着窗外那一道遥远灿烂的星河，耳边还能听见浑身的血液沸腾的声音。

　　“这是只有我们顾家人，才能唤醒的血液。”
　　“你本该叫顾蘅，是我的孙女小阿蘅。”

　　阿蘅，阿蘅，她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两个字，这是属于自己的名字。

　　她眼睛忍不住一笑，流波光转。我不是被随意丢弃的，我原来也是有这许多人疼，我是天启战神顾云的孙女，是御前最年轻有为的羽林统领顾阑的女儿，我还有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母亲。

　　这一切是真的吗？她太过于高兴，心里反而突然空落落，忐忑不安。

　　她安慰自己，血液不会错的，她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夺天地造化的武瞳，想来是不会谁能都有，一定......不会错的。

　　一只白色翎羽的海东青精神地站在窗梗，明容拿出挂在脖子上的玉哨，轻轻一吹，那只苍鹰眼睛炯炯有神，振翅飞到了她的床底。

　　她从鹰爪上缚着的青竹圆筒里取出卷成柱形的一封小信，外面月色星河正亮，不必点灯，也能看清信上的字。

　　“明容安好，相隔万余里，一别数月，甚是挂念。

　　吾常念边境战事，闻北狄已退，稍显宽慰。

　　北境风沙催人，天寒水竭，既已破阵，吾遣人往迎卿与徐真人还，待汴事当，再往天一门相觅。

　　江南一带好风景，有朝一日，定要与卿共游此地......”

　　她眼角眉梢浮现处笑意，哪有这么快回去呢，这里是她的家，恐怕是难回去了。沈柏舟还不知道自己找到家人的事，要是他知道自己是战神的孙女，那张整天气定神闲的脸，一定也会破功。

　　她中指一弹，桌上的灯无风自燃。

　　明容穿着素练寝衣，执着羊豪笔，一笔一划的认真告诉远方那个人自己的最近的事，还有自己的名字——顾蘅。

　　.

　　扬州临水江楼，清水潺潺，凉风徐徐，绿临楼的翠涛、骨酥一启封，整条流觞河都是诱人酒香。

　　沈柏舟品了一口手中玉盏里的碧酒，入口而甘，香醇清逸，果然是极品的翠涛。他冲对面的人笑道：“果然还是你会找地方喝酒。”

　　对面男子披着头发，双眸神采狂放不羁，让人容易忽视他清俊的容颜。这番姿态才不愧是自称画中浪子的宋轻侯。

　　他斜斜靠在窗旁，一脚支起，三指拎着玉杯晃晃悠悠，左手在膝盖上打着流觞河上画舫里的调子。随意说道：“翠涛斟美玉，斜倚赏美人，这才是扬州的好滋味。”

　　江沅拿玉著夹猪蹄一直打滑，那油汪汪红晶亮的一块硬是被蹭掉了一层油皮。他抱怨道：“这筷子这么滑，怎么夹菜啊！”

　　宋轻侯扫了他一眼，眼里说不出的鄙视：“这里的杯碗筷都是一套玉制，这样才不损酒的香味，谁能想到有人会用翠涛来下猪蹄？”

　　江沅拿出使刀的功夫，狠狠往那饱满有弹劲的一处一戳，手掌长的玉著陷进去大半，几滴粘稠香甜的汤汁溅落到了玉盘的边缘。

　　他举起那只蹄膀，咬了一口，满足的喟然叹道：“聚芳斋的红烧卤猪蹄果然是扬州一绝，不枉我排了这么久的队才买回来！”

　　宋轻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悠然打着节拍的指头也凌乱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杯中碧液，觉得也被染上了猪蹄的俗味。这位最是讲究品酒诗意的画中浪子终于受不了，闭上了自己的不堪重负的双眼。

　　沈柏舟无奈摇头，想起另一件事，清声开口道：“宋兄，听闻梁琨最近又有异动，和抱朴宗是彻底撕破脸了。”

　　宋轻侯冷哼一声：“这两派前两个月才装模作样结亲，梁翊娶了抱朴宗宗主的小女儿白无暇，成亲没几天就鸡飞狗跳。过了一个月那白无暇就跑回娘家，死活不肯回去，一说就要剪头发当姑子。”

　　江沅停下油汪汪的嘴，疑惑说道：“那梁翊......不是喜欢男人吗？”

　　宋轻侯冷笑道：“他们那样管是男是女，能利用就利用，和王公贵族们联姻一样，为了家族势力而已。”

　　江沅啧啧嘲笑：“梁琨这回可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儿子把人家给气跑了，现下这两派更是要势如水火。”

　　沈柏舟斟了一杯酒，那绿波缓缓倾入，一点波澜未起，酒面平滑如玉石：“这事不像是梁琨会做的。”

　　江沅奇道：“为什么？明摆着是他想逼自己儿子传香火呀。他又整天做梦想和少林天一齐名，想结个有实力的亲家呗。”

　　沈柏舟悠然沉吟：“他想给儿子娶亲绝对不会找抱朴宗。”

　　“没错”宋轻侯接道，“那白无暇白叫这个名字，长得普通，脾气最是暴躁，听说打死了好几个梁翊身边的小厮。这样的女子连妾室也忍受不了，何况是夫君这种癖好。”

　　点翠楼底下飘过一艘红绡画舫，里面哀怨凄婉的琵琶曲让沈柏舟不适的皱眉，他语速不由加快几分：“梁琨给梁翊娶妻，一定会找个贤良好拿捏的。抱朴宗好歹也快有百年威望，在江湖上颇有地位，摆明是要得罪亲家的事，犯不着特意惹个大宗派，给自己树敌。

　　还有，抱朴宗的白长老当时亲自在武林大会，见过梁翊和他的男宠，怎么还会同意兄长把侄女嫁过去。”

　　江沅渐渐明白过来：“师兄的意思是，这两派是故意的？”

　　沈柏舟看着被阴云遮盖的夜空，平静开口：“少阳派，只怕已经变天了。”

　　宋轻侯突然懒懒一笑，拍掌又重新打着拍子，拖着调子说道：“懒得管他们了，都是污糟事，也没美人，聊着不带劲。”

　　江沅突然嘿嘿一笑，神秘兮兮说道：“我这次下山，可真是遇上了一位称得上武林第一美人的。”

　　宋轻侯马上来了兴趣，他平生挚爱就是给美人作画，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三教九流，有美人的地方，就一定要有他。

　　“多美？比那小镜湖的林仙儿如何？”

　　江沅一脸不屑摇头道：“林仙儿怎么比的上这位。”

　　宋轻侯右手立刻开始蠢蠢欲动，注意力牢牢地被江沅口中的美人勾住，也不管这话里水份多少。他许久未曾有合适人选作画，真是一时三刻便想见见这位美人，作上一副丹青。

　　“什么人？在哪？”

　　江沅其实连林仙儿的面也没见过，但他就是想吊吊这个狂徒的胃口。他眼睛滑过狡黠，正想再吹嘘一番，脖颈却莫名一凉。

　　江沅僵硬回头，沈柏舟凉凉的眼神已经正落在他的精神抖擞的脖颈上，他不自觉把话又咽了回去。

　　宋轻侯急道：“到底是谁，你快说啊！”

　　“宋兄，千人千面，各有长短，谁又说得准什么第一美人这种噱头虚名。江沅他嘴里没谱，故意拿话逗你，你别当回事。”

　　沈柏舟声音如同江上夜风，吹的人心里发凉。宋轻侯今晚喝了不少翠涛，也没被全然麻痹了神经，他嗅到一丝醋味和不悦，这可不是被称为公子世无双的沈柏舟该有的反应。

　　他当即更感兴趣：“柏舟，你一向不近女色，自然不会欣赏美人，可你也不用挡着别人欣赏啊。这美与不美，我要亲自看看才知道。”

　　沈柏舟朗声一笑，色如明月入怀，宋轻侯都不由心中一动。

　　他悠悠开口：“这名女子是恒山派的定闲师太的高徒，是位出家人，实在不便说人家法号，我这才阻止江沅。出家人潜心向佛，不论色相，宋兄还是不要打扰人家的好。”

　　宋轻侯皱眉念道：“定闲的亲传徒弟就三个，宜字辈的宜仁？宜......”

　　江沅大惊失色，面皮发紧：“打住！！小尼姑头发都没有，好看个什么？别听我师兄胡说八道......”

　　沈柏舟面露严肃，教训江沅道：“口无遮拦，对出家人怎么能如此无礼？恒山派的高徒天生丽质若出水芙蓉，但是讨论佛门中人长相实属不该，江沅你真不该提起这个事。”

　　宋轻侯两眼放大，脑中飞快盘算起那三个宜字辈的弟子，可实在想不起另外两个叫什么。他还想再问，江沅瞪他道：“你想都别想！”

　　宋轻侯又嗅到这个向来跳脱的江惹事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狐疑问道：“你不会，喜欢上......”

　　“没有！”

　　沈柏舟冷笑一声，臭小子，还想和我斗。

　　他看了一眼漏壶的位置，快到亥时。他强行拽起一脸懊恼的江沅，语气带了两分急切：“宋兄，我还有急事，先行回去，感谢宋兄为我师兄弟二人饯行，山水有相逢，他日有缘再见。”

　　宋轻侯还没反应过来，就只看到一片江沅不情不愿的衣角，这位浪子忍不住弹了弹自己的眉心：“这两人是......？”

　　江沅不悦加怀疑道：“沈晏，你哪有什么急事？”

　　被直呼其名的沈师兄瞟了他一眼，随即眉目间竟然带了一点炫耀的神采：“我的信快要到了。”

　　“什么信？”

　　沈柏舟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得意丢出一句：“就是你嘴里那位武林第一美人的信。”

　　江沅：“......”输了。

　　欢迎大家积极留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