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竹萼

38、九肇

　　徐冯二人不多不少聊了一壶茶的时间，便双双起身准备启程。

　　周围镖师训练有素的抬起桌下的铁角木箱，往旁边停着的马车走去。搬运之间，铿锵的金属撞击声从木箱中传来。

　　徐惟清陡然一惊，竟然押运的是兵器。

　　这二十几口大箱，运的若是箭矢，少说也有上万支，若是兵刃，也有几千柄，决不是小数目。

　　红岭关对兵刃卡的极严，没有军部批文不可能任镖局运这么大数量的兵器入关。若是军部批文，则是为官府所用。

　　而冯镇话里话外的意思此行也是为了九肇关，也就是说这批兵器是只能是玄甲军的镖货。可是玄甲军若要兵器，为什么不走军部押送，反而要私下找到福威镖局。

　　他心中疑云陡生，九肇关的情况，只怕比他得到的情报，还要危险。

　　一行人马和车队重新启程，老夫妻收拾干净桌椅，继续煮茶等着后面的客人。

　　徐惟清和冯镇纵马行在最前方，冯镇精明的双眼在徐惟清和明容身上瞧了两下，忍不住开口道：“徐真人和令徒孤身二人从江陵来到红岭，隔了十八座城，路途遥遥，如今又四处有落草的流民和贼寇，令师徒的宝剑还能不沾血气，着实令冯某倍感好奇。”

　　徐惟清浮过一丝笑意：“哦？冯镖头未曾见过我拔剑，就能知道未曾有血气。”

　　冯镇哈哈一笑，也不作隐瞒:“我这鼻子天生灵的很，不用看，闻一闻就知道。”

　　徐惟清悠悠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沿路有人保护罢了。”

　　冯镇闻言，倒也不怎么惊讶。想来是天一门沿途的堂口暗桩，先摆平了路上不安分的东西，毕竟是一派掌门出山，还有个这么个美貌的弟子，沿途不派人保护，倒是奇怪。

　　只是他从前听闻天一门同少林寺一般清心寡欲，只镇守山门，不似一般武林门派扩展势力，要塞之地均布下堂口，想来是传言总有误差。

　　明容在身后听了，心下却泛起狐疑。

　　她虽然不知天一的堂口暗梢，却知道这件事徐真人未曾透露给除她以外任何一个弟子。连璇玑也被他安排人送回天一门，不许在门派吐露半个字，又怎么会沿途事先联系暗桩。

　　正巧有一车轮陷进沼泥中，无法前行，冯镇闻讯去后方查看。

　　明容策马行至于徐惟清并排，低声问道：“徐真人，沿途保护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人？”

　　她这段日子并非毫无察觉，譬如在山间过夜时，她偶尔闻得狼嚎，但不多一会儿，那声便消失不见；有一回他们夜间打尖住店的掌柜和清晨离开的竟然是两个人.......如此种种，她虽有疑，但也知暗处之人毫无恶意。且徐真人不言说，她也未曾开口问，如今快到九肇关，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徐惟清脸上竟然浮起一丝促狭的笑意，意味深长道：“我以为你早就已经猜到了。”

　　明容藏着风帽后的脸不知为什么有些发热，她双手攥着缰绳，精巧的细骨节微微凸起，不知该说些什么。

　　徐惟清了然一笑，少年春心懵懂之际，如此令人念念不忘。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的风和云，天光与虫鸣。长眉丹凤的少女反手拿着一把剑，倨傲的站在他的院门外，扬声说道：“我听师父说，你就是子虚真人最得意的弟子，那我们来比试一场吧。”他一眼望过去，从此心里就日日夜夜住下一个人。

　　徐惟清心里涌起无限柔情，回味到了嘴边，却又变成苦涩。

　　他看着还懵懂的少女，暗忖道：到他们了，希望他们不用再走我们走过的路。

　　他微微侧身靠近少女，轻言浅笑道：“沈少侠十八封飞鹰密函递出去，神兵谷十八座暗桩给我们师徒俩轮番保驾护航。这可是连天下第一镖局也要自叹不如的好本事，有刀圣的神兵谷在，自然是百里奔行，亦兵不血刃。

　　此间事了，为师得带着你亲自前往神兵谷拜谢沈少侠和苏谷主才是。”

　　少女微微抽气，她含嗔地抱怨了一句：“徐真人......”

　　风貌遮住了她羞窘的脸色，但是碎玉般的骨节却泛起了一层薄红。

　　少女侧头不再言语，垂下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随即攥绳掉转马头，红马又重新跟在了黑马身后。

　　.

　　红岭以北六十余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愈发感受到气候的严苛。

　　朔风吹的人面上发紧。冯镇微微眯起眼，迎着风沙枯草，缓缓开口道：“九肇关到了。”
　　徐惟清和明容欺马上前。

　　风草与天边交错的一线，布满云朵般鼓起的帐篷。两座高耸入云的巍峨双|峰之间，矗立着一座气势威严的黑岩关卡。取崇山峻岭天险而成，在东西两边的山峰中打通一条栈道，上面黑压压一片，只有层层兵甲闪烁刺目光芒。

　　远远的看不够真切，但那黑岩关卡上密布的铅灰色云霭和挟裹的风尘黄沙，重重压在每一个人心上，教人喘不上气。

　　冯镇取出怀里一枚信号弹，通体玄黑，泛着不易察觉的幽蓝。

　　他用火石点燃弹芯，短暂的噼啪声之后，“咻”的一声，火光犹如一支破空箭射入云霄，在浓铅色的天空开出大片红色光点，那光点晕染般向中间靠近，汇聚成一朵卷云纹。

　　冯镇丢了冒着热烟的弹筒，拍了拍手：“等着吧，没有切口令牌和玄甲，我们再往前进两里路，就要被弓箭手射成一堆筛子。”

　　黑岩栈道上角声响起，惊起秋霜里一排大雁直上云霄。

　　如雷的马蹄声从云朵般的帐篷处逐渐逼近，十来匹黑马成扇翼形飞驰而来，上面的将士各个身着黑甲，腰悬铁剑。

　　中间那人甲胄后的玄色披风猎猎而响，看着约莫四十岁，眉目间一派沉稳，不像将军，更像儒士军师。

　　冯镇催马上前，抱拳相迎：“大公子亲自相迎，真是让鄙人受宠若惊。”

　　那人勒紧缰绳，马蹄高高跃起，拱手让礼：“冯总镖头这次千里送炭的侠义，许旻与玄甲军上下铭感五内，他日必当重谢。”

　　冯镇打了个响指，身后的镖师熟练地解开马车套索，将兵刃交接给许旻带来的玄甲兵士。

　　“大公子严重了，冯某不过是个江湖上的生意人，十一公子予我银钱，我替人押货，我也不知这次送的什么，不过是钱货两讫罢了。”

　　来人正是飞云骑的老大，玄甲军的骠骑将军许旻。但冯镇言语丝毫不谈及他的身份，只予江湖道上的称呼，显然是为应他那句钱货两讫。

　　冯镇最会察言观色。许旻是出了名的算的住坐得稳，是顾侯亲点的难得帅才。可如今迎几个江湖人士也不脱铠甲，甚至面露冷肃，身边十几个玄甲兵士更是带着激战过的凝重焦急。

　　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他深知有些事情决不是自己能沾手的，接飞云骑的货是为了还顾侯当年莽原解剑之恩而走的一步险棋。

　　而以他的能力，只能还到这了，他不能拿整个福威镖局上百口人去还恩情。

　　货已送到，事却不必问，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冯镇打了一个手势，镖师们已经收拾妥当，整装待发。
　　“大公子，货已送到，冯某就此别过，愿大公子平安顺遂。”

　　他一拉缰绳，马身错过徐惟清之际，抱拳道：“徐真人，此番良晤，豪兴不浅，然则时机不巧，他日江湖有缘，再与徐真人把酒言欢。”

　　徐惟清平和的眼睛泛起笑意：“好，他日有缘，必当与冯总镖头一醉方休。”

　　“哈哈哈！”冯镇一声大笑，右手马鞭往地上一甩，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枯草，他的声音依越来越远，“徐真人爽快，就此别过吧......”
　　他纵马离去，身后十几个镖师紧随其后，拢向草白秋霜之中。

　　徐惟清目送冯镇身影消失，转过头来，许旻突然翻身下马，走向徐惟清跟前，躬身向前，双手交叠至天庭，恭敬有加，身上玄甲发出锵然之声。

　　这是只有拜师才会行的大礼，仅次于跪礼。那十几个玄甲兵士也翻身下马，整齐地依次行礼。

　　徐惟清心里陡然一惊，赶紧下马扶起徐旻：“许将军这是为何，鄙人江湖草莽之辈，受不起将军这番大礼。”

　　“徐真人，北狄人围困九肇关一月有余。三天前元帅带着八千中军和五千前锋营应战，被阵所困。还请徐真人施助援手，救元帅于水火。”

　　徐惟清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徐真人先随我入营，边行边谈。”

　　众人翻身上马，奔向营帐，甲片锵然之声和徐旻接下来的话如同巨石，撞进徐惟清和明容沉甸甸的心里。

　　“三月前阳平关上梁州连同安抚使里应外合，起兵哗变，阳平关守将和监军八封边关急令上奏朝廷，却迟迟等不到援兵。眼看守城岌岌可危，杨守将大人只得拿着将军令亲自前来九肇关，求元帅借兵。元帅亲自拨了两万中军伸以援手，以解燃眉之急......

　　不料阳平关战事未歇，北狄却由王师亲自率虎豹骑前来，总共八万余人。他们向来人高马大，骠勇善战，但是兵甲和排兵布阵却远逊于我们。谁知这次他们竟全配备了与玄甲营一般的铁甲，而且在九肇关下布兵凝云，凡是应战的前锋皆有去无回......

　　元帅发了十道边关告急令，帝都那边没有一封回音，元帅这才给徐真人发了密函，想请教天一门的奇门遁甲之术。

　　原本已下封城令，玄甲营只守不攻，虎豹骑也拿不下九肇关。谁知三日前他们竟不知从何处绑了上千个关内百姓和界外诸侯国的城民，他们叫做‘打羊草’，王师在城下一个时辰摇击一次鼓，元帅不出征，他们就一个时辰砍一百人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