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花绮人

119、十五记家和万事兴

　　——三个月后的月圆之夜，等我回来。
　　——在哪里等你。
　　——在你最喜欢的地方。
　　——好。
　　月如银盘，明净出水。
　　史艳文找到了他最喜欢的地方，枯草亭。
　　他喜欢那里，从这里开始，这是他记忆回归的地方，也是素还真感情回归的地方。
　　这里是曾经的结束，也是未来的开始。
　　这是梦，也是真实。
　　这里没有桃花，倒是绿茵遍野，铺青叠翠；也没有殿宇，只有一座破败的矮亭，少许岁月气息能可聊为一观；更没有瀑布幽潭，小水坑倒是有两个，还是前两日下雨时敲打出来的。
　　一如当日。
　　这是真实。
　　而也如当日，他们在这里无事微吟，会心微笑，逢场微醉。重门排开，灯盏轻晃，美人蕉随风摇曳，地上的酒坛七零八落地倒在那里，躺椅也还在。顺着墙角走过去，墙面还刻着两个字，是史艳文的艳，清香白莲的莲。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貌美而鲜明，此艳进于美之义也，但慕惊鸿艳影也。
　　若在第三人看来，这的确像是在互诉衷肠了，难怪那时小弟会那般反应。
　　这次，他又入了这个梦，初始还是一人独酌，静守慢待，又不能全然醉去，他看看前院的海棠，又看看角落的扫帚，然后从书房拖出一个箱子看了看，又提着酒壶，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离开，最后停在了后院凭空冒的天允山的石碑旁。
　　天允山上的天下第一还是那几个人，其中也包括他，史艳文在自己的名字上停了半晌，忽然向后倒去。
　　他倒在了躺椅上，脑袋旁杵着一只手。
　　素还真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史艳文不愿倒下，他有些微醉，醉意蔓延到眼角，酝酿成一片意味声长的晕红。
　　他长长地叹口气，看着那双久别重逢的、深邃温柔的、激烈暗藏的眼睛，轻轻笑起来：“你来迟了，艳文还当你又要失约。”
　　素还真取了他的酒葫芦，却不是用来自己饮，反而倒在了史艳文的肩胛处，史艳文使劲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近前，目光锐利：“来迟了还这般放肆，素贤人是忘形了吗？”
　　“是忘形了，”素还真保持着微薄的距离，在他肩胛处轻嗅，窜入史艳文鼻翼中的莲香几乎要盖过酒气，格外得强势，“再见你，素某的确忍不住忘形了。”
　　史艳文却偏过头，明明是躲避的动作，但表情却是带着笑意的，他道：“得意忘形，素贤人也想学酒色之徒那样狂妄吗？”
　　素还真嗤笑出声，亲昵地用鼻尖点着他的脸颊，意图缠绵的吻始终没落下，而是慢慢道：“你有酒，我也见到了色，这酒色之徒……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堪。”
　　不堪抑或堪然，岂是他能定夺？
　　就如同……
　　史艳文唇角一勾，呼吸染上他的嘴唇，问：“好色，抑或坐怀不乱？”
　　素还真忍俊不禁。
　　“那艳文得先坐上来，素某才知道结果啊……”

　　舟船满满当当地坐了人，船头是史仗义，船尾是叶小钗、皓月光，船中左侧并排坐着俏如来、素续缘、雪山银燕，船中右侧坐着雨音霜、梅知寒。
　　琉璃仙境中迎接他们的是一只体形偏大的火鸡。
　　赤鸾一头扎进了皓月光的怀里，将人撞出老远后回到了屋顶上，高傲地扬起了尾巴。
　　皓月光身上属于建木的气息仅次于史艳文，赤鸾理所应当对他倾心，但对待他的态度却实在远差于史艳文。
　　皓月光被撞地头晕眼花，幸好叶小钗及时将他拿住，但狼狈的姿态依旧没止住史仗义的幸灾乐祸。梅知寒见状，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移，雪山银燕本想提醒，但不知为何又止住了口，眼睁睁地看着梅知寒眼里大放光彩地拧着史仗义的耳朵哈哈大笑。
　　他哪是那么容易被拧住耳朵的人，俏如来掩住嘴角失笑。
　　素续缘倒是恪尽主人之道，自入琉璃仙境后就开始端茶备水。
　　雨音霜走得太累，素续缘先给她准备了客房，琉璃仙境女客少来，遑论孕妇，而琉璃仙境又无屈世途打理，他正担心手忙脚乱。
　　是以，梅知寒来得正是时候。
　　初见雨音霜之时，她还对雨音霜手中拿的鸡肉惊讶了一瞬，后来知道是史仗义的杰作，足足笑了十几里路程，将史仗义笑得脸色发冷也不停，倒把俏如来与雪山银燕震惊到了。
　　好在一路下来，诸人已经习惯，素续缘带她到了琉璃仙境的厨房，东西倒是齐备，并无缺漏，梅知寒看了看，便挥手叫人离开，自己鼓捣起来。
　　素续缘也不由得松口气，自去五莲台，皓月光还在叶小钗面前絮絮叨叨，讲诉他在九界的种种经历，见到了什么人，学到了什么功法，甚至帮助俏如来做了些什么事。
　　他笑了笑，看向俏如来。
　　俏如来的脸色还是那样奇怪。
　　“你怎么了？”素续缘观察他的脸色。
　　俏如来很平静地看着他，又很平静地拿出一本书，再很平静地让他看了看封面。
　　素续缘只看了一眼著作人，就飞快抢过了书，却先不看，而是一脸凝重道：“俏如来，这本书的内容万万不可相信！”
　　哦？
　　俏如来处变不惊，试问：“你看过？”
　　素续缘尴尬了一下：“只是偶有听说。”
　　俏如来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道：“‘一名热心的大夫’？”
　　“……苦境大夫很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素续缘目光坚定不移。
　　“不是哪一个，”俏如来突然向他后面打了个眼色，“就是这一个。”
　　素续缘几乎在同一时间，看见了原处皓月光对他做了个“小心身后”的口型，但，来不及了。
　　“什么东西这么偷偷摸摸的？”
　　“小空！还给、你不能看！”
　　早已脱离魔掌并且成功顺手牵羊的史仗义拿起书念叨道：“为什么不能看？嗯？这是什么东西……？那一眼的风情？哇塞，这个名字有够恶心人，延陵不折柳，嚯！话本子而已有什么不能看的？这个配图怎么那么像——”
　　“像”字之后，销声匿迹。
　　素续缘条件反射伸手去抢，但听他念出来又忍不住去阻止，奈何史仗义动作奇快，说话也快，一句话的功夫说出了几句话的事。
　　史仗义默默地翻开第一页，看了看，又翻开第二页，接着是第三页第四页……
　　许久，素续缘打了个冷颤。
　　“噗。”
　　……笑了？
　　“哈哈哈……”史仗义捧腹大笑，教素续缘当场莫名，“这人很有想法哈哈哈……还‘一名热情的大夫’，你怎么不说‘一颗莲子’？不是更清楚明白吗哈哈哈……”
　　深受嘲讽的素续缘：“……”
　　他笑得天昏地暗，一时半会儿是安静不下来了，而且还是不是的抽搐，显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雪山银燕实在没忍住好奇，伸手去拿，素续缘这次反应却快，抬步就想去抢被史仗义快揉烂的书，哪只耳边念珠声动，脚下为人一阻，反将书推向了雪山银燕那边。
　　俏如来扶住素续缘，笑道：“抱歉，我腿伸太长了。”
　　素续缘把住他的肩膀，眼中寒意一闪：“……无妨。”
　　那厢，雪山银燕没有准备，被这投怀送抱的书正打中了额头，他想去接，这书竟然反常地从半空弹了出去，刚好落到雨音霜面前，因是第二三页，雨音霜觉得他们有趣，便趁地利人和张口念道：“第一回，莲圣人误入尘世外，玉郎君无心落惊鸿……咦？”
　　叶小钗闻言一愣。
　　皓月光战战兢兢地拍着自己的手，怎么就这个时候失手了呢？怎么能呢！
　　雨音霜定了定心，又挑挑捡捡念道：“第十回，破败亭断破败梦，有情人造有情缘……第二十回，望断天涯枉断肠，诉尽情浓空余恨……第二十四回，经年钟情堪错付，累岁真心怎收回？这……这第四十八回、第五十二回怎么还是那、那……”
　　越看脸越红，雨音霜忙不迭翻到最后。
　　“予作此书，以录此情，不乏杜撰，但亦有真实，是以感念此下诸人殊盛……有生之莲解锋镝、芙蓉铸客巧天工、湛卢无方圆公子、佚名侠客谈某、一名热心的大夫、一名热心的管家、道真某双秀……”她顿了顿，忽然有感于某个很不走心的名字，“‘一名热心的大夫’？”
　　众人若有所思地看向素续缘。
　　史仗义再次笑弯了腰。
　　雪山银燕听懂八分，但并不觉得好笑，那是本书，书中记载了一个故事，就算意有所指，也是“不乏杜撰”，反而是对方才弹开那书的小股真气感到好奇。
　　“皓月光，你为何不要我接那本书。”
　　“因为……”皓月光指着只有站在他们这个地方才能看到的琉璃仙境的入口处，“前辈……回来了。”
　　……
　　“有生之莲解锋镝，一名热情的大夫，一名热情的管家，道真某双秀，还都是熟人，”史艳文面不改色地看着最后一页，“艳文是否该庆幸，这里写的不是‘某看似邪恶的魔城’？或者没有再多一名‘热心的道人’？”
　　素还真仿若局外之人，与叶小钗饮茶下棋，笑了笑，道：“弦首修仙之人，自然请之不动。”
　　叶小钗点头。
　　素还真亦笑道：“叶小钗说他的二重林倒是为人所拜访过。”
　　史艳文幽幽一叹：“文采斐然，虽然故事稍显……浮夸，但大体线索却都还出乎意料得正确，很是考究，有生之莲解锋镝……是那个时候我见过的人吗？”
　　“你说的是谁？”素还真斟酌着棋局。
　　“延陵不折柳。”
　　“素某不知。”
　　“哦？那么……向你‘考究’之人呢？”
　　“素某不能说。”
　　故弄玄虚。
　　史艳文向房顶上招手，看着那火鸡似的身影很有些飞不起来的趋势，一飞一蹦达，哭笑不得道：“近来找不到你，没想到再见，你还真地胖成火鸡了。”
　　赤鸾不满低吟，直往他怀里钻，火红长尾几乎掩盖了棋盘，导致局势大乱，素还真怔了怔，抛子认输。他在那凤尾上一弹，兴许是尾巴太软，赤鸾也没有太多感觉，在史艳文怀里翻了个身，喉咙里还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叶小钗会心一笑，不作言语。
　　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爹亲，”素续缘在外敲门，“可以了。”
　　“你和俏如来商量好了？”
　　“……爹亲。”
　　“哎呀，爹亲不能知道吗？”
　　素续缘在门外叹了口气，道：“只是与仗义的约定作废了而已。”
　　“已解燃眉之急，”史艳文看了眼素还真，“精忠不错。”
　　素还真眯了眯眼，道：“续缘亦不差，至少……他知道坚守阵地。”
　　素续缘眨了下眼睛，偏头沉思片刻，无声退下。
　　史艳文摇头，对叶小钗抱怨道：“堂堂素贤人，竟然帮着续缘作弊，好友，他还是你认识的素还真吗？”
　　叶小钗失笑，指指素还真，又指指自己，再摇头。
　　素还真即要开口：“小钗说……”
　　“他说你一贯如此，”史艳文站起身，对他挑了挑眉，“可对？”
　　素还真同叶小钗相视一笑，道：“艳文所说，无错。”
　　叶小钗的确说的是这句话，不过后面还有半句，史艳文却没有感知到——因为你，他很放松。
　　“走吧，我们该入席了，别让小辈久等。”
　　三人起座，次第步出。
　　五莲台上，人世烟火扑面而来。
　　迎接他们的是史仗义的笑声。
　　“‘一名热心的大夫’哈哈哈，我还是觉得‘一颗莲子’比较合适哈哈哈……”
　　这个坎还过不去了是吧？
　　素续缘放下果盘，嘴角轻抽，目光定在了长桌的酒杯之上，蠢蠢欲动，到底是没有动作，转身又去了厨房。
　　“二哥，”雨音霜咳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台阶上面，“你别笑了。”
　　雪山银燕没有看到史艳文几人，但雨音霜既然说话了，他自然要帮着，便道：“二哥，你到底在笑什么？”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明白的问题。
　　史仗义抚着胸口顺气，半天才道：“笨蛋。”
　　恰逢俏如来从厨房端菜出来，他微微笑了一下，对雪山银燕道：“银燕，小空是在心虚。”
　　“心虚？”雪山银燕更为迷惑。
　　“他赌输了，自然不想给续缘开口讨债的机会，不过……俏如来忘了说，那个约定已经作废了。”
　　史仗义脸色一平，狠狠揉了揉自己笑得发疼的腮帮子，木然问：“你搞定了？”
　　俏如来收了收笑意，忽然认真地看着他：“还没有完全搞定，不过，若是你能帮俏如来一个忙……”
　　“……说。”
　　“等会记得叫我大哥。”
　　啥？
　　好不容易避过了叫素续缘大哥的机会，现在却要叫俏如来大哥？
　　“你在逗我玩吗？”
　　俏如来略带忧伤道：“一句大哥而已，小空，你就这么不愿意吗？”
　　史仗义打了个寒颤，雪山银燕皱眉道：“二哥，你难道还、还……还是不喜欢我们吗？”
　　他说完还不算，就见霜摸着自己的肚子：“就不能看在你侄子的面子上……”
　　史仗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还不如就这么笑过去，就算面瘫也值了。
　　“小空。”
　　“二哥！”
　　“你侄子……”
　　皓月光默默地发出了个“哇”音，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的默契……
　　史仗义望天，耳边传来梅知寒与素续缘的脚步声，眼角是台阶上三个拭目以待的人，他想了想，慢慢伸出一个手指，墨绿色头发下的脸颊微微泛红，道：“就一次。”
　　“可以！”俏如来眯了眼，“要不要先练习一下？”
　　“……呵。”
　　做梦。

　　这是场家宴。
　　虽然目下苦境形势不容轻忽，不知何时便会有麻烦上门，屈世途也还未平安归来，素还真也只回来了一个化身，但这场宴会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虽然筵席之后，亦不过悠悠一两日，便将各奔东西，或是依旧退隐，或是继续身处危险，或是开启新的征程，但要重聚，并不难。
　　十人分坐长桌，若算上那个还未出生的小生命，便是十一人。
　　梅知寒与雨音霜抢占了双胞胎中间的位置，将特制的药膳端了来，史仗义挨着梅知寒，委实不习惯这样的热闹的氛围，便将皓月光给扯到了身边，雪山银燕倒是一如既往的乖巧。
　　素续缘与俏如来相处很是和谐，身边挨着三个长辈也不觉得拘谨。
　　氛围很好，开头也好。
　　史仗义快刀斩乱麻，一指俏如来面前的酒瓶，道：“倒酒。”
　　所有人都看着他。
　　史仗义头皮发麻，听见梅知寒在旁轻吐一句：“你叫谁倒酒？没礼貌。”
　　史仗义翻了个白眼，慢吞吞补上一句：“打锅……”
　　“噗。”梅知寒嗤笑。
　　这句语调特殊的“打锅”让俏如来默了默，却还是高兴的，拿着酒瓶的手很是斯文地倒了一杯给他，而后不停，又给素续缘倒了一杯，之后才是由长至幼，每人杯中都倒了酒。
　　素续缘从头至尾倒是很淡定。
　　一如俏如来，他其实并没有很在乎“大哥”的称号，只是想知道对方对待自己父亲的态度。
　　现在，他知道了。
　　既然两家人都早在不知不觉间认同了彼此，兄弟之义已在，为兄为弟又有何不同？
　　素还真的“坚守阵地”，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大哥，”素续缘举杯道，“这杯敬你。”
　　我们是一家人了，真正的一家人。
　　火红的赤鸾猎食而归，燃出一片烈焰。
　　……
　　数日后。
　　叶小钗携皓月光暂隐二重林，待时再出。
　　梅知寒列了好长的食膳清单，并一个木盒交给了史仗义，感叹道那是她于史艳文出现在儒门时就准备好的临别赠礼，上次没有送出，这次送出了。
　　史仗义到底对这个帮衬自己的“大婶”有点感情，所以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木盒，而后被喷了一脸的辣椒酱，木盒顶端附上了一张纸条，上书：“臭小子敢戏弄老娘，你有本事永远别来苦境！”
　　素还真送他们到了天波浩渺，消失前曾对史艳文道：“很快，很快我就带着屈世途回来。”
　　“平安就好。”史艳文如是道。
　　上了天波浩渺，道人已经准备好阵法，史艳文告诉道人：“他们都是我的孩子，还有一个孙辈，兄长，麻烦你了。”
　　语毕，他又看向那几个孩子，道：“知道怎么称呼吗？”
　　“弦首，或者……伯父。”
　　几人走后，天波浩渺归于寂静，道人送史艳文离开怒山，清冷的道人告诉他：“你当初的誓言是庇护素还真，追根究底是为庇护苦境，现下素还真暂离苦境，你或许会有新的缘分到来，但他与素还真是绝不相同的两人。我只告诉你，就算为了素还真，量力而行，保重自己为上。”
　　史艳文早有所悟。
　　那新的缘分就在琉璃仙境等他，他是朋友，将来，他在苦境还会有很多朋友，也会有很多敌人。
　　只有素还真，是他心之所向。
　　“朋友，我们又见面了，”来人一身尘土，有些狼狈，动作却很活络，“还记得我说过要找你帮忙的事吗？贸然打扰虽然有些唐突，但是能不能请你为武林出一份力？”
　　赤鸾飞下了翠环山，在空中划出火红的线条，停留在史艳文怀中。
　　史艳文轻笑，道：“前辈请说，艳文必当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