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花绮人

116、十二记无巧不成书

　　“第两百零一次！”尚善紧皱了眉，“皓月光哥哥，你准备好了吗？”
　　皓月光死气沉沉地举起一只手，道：“来吧，这次完了我就可以吃晚饭了对吧？”
　　若水皱皱鼻子，转头大叫：“爷爷！皓月光哥哥又想偷懒！”
　　莫权正在研究阵法，摆了满地的纸书破布，忙得焦头烂额，概是事情比较麻烦，所以心情也颇为烦躁，此刻听见若水大叫，气得重重一拍桌案：“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没看见正忙着吗！”
　　皓月光腾地翻身站起，被吓地魂不附体，愣了愣，委屈地拉下声音：“莫叔，我今天还没吃饭呢。”
　　“你以为就你没吃啊？啊！我这不也没吃吗！”
　　想起初见此人的和蔼，还以为此人是多么慈祥心和，没想一急起来竟是这等模样，于是皓月光更加委屈：“你是没吃饭……但你好歹吃了两碗面糊糊，我连汤都没喝着呢。”
　　尚善若水对视一眼，有些不忍心道：“爷爷，要不然，我们歇会吧。”
　　皓月光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歇会好！歇会好！”
　　末了，他又哭丧着脸道：“莫叔，我还没辟谷呢……”
　　莫权哼了声，弯腰对两个孩子又笑笑：“那就歇会吧，尚善若水，你们要吃什么啊？”
　　“面糊糊！”
　　皓月光连忙抬手：“那我也——”
　　“没你的份！”莫权瞪他一眼。
　　皓月光有苦难言，哀嚎倒地。
　　莫权又忍俊不禁，道：“你饿了一天，面糊糊何能饱腹？自个儿看身后，飨食早有人给你送来了。”
　　皓月光趴在地上蓦地转身，也不管一身脏不脏了。
　　雪山银燕站在身后，奇怪地看着他：“皓月光，大哥让我给你带了，咦？你干什么？”
　　皓月光顿时喜极而泣，像头灵巧的狮子，跳将起来，道：“我饿死了！有肉吗？”
　　“有，我特意在市集上买了只烤鹅，”雪山银燕把饭菜一一摆出来，边摆边道，“大哥本想来关心你，可惜最近没有时间，所以托我告诉你，你的时间不多，莫权要是冲你发脾气，你看开点，他也是为你急的。”
　　“我知道，”皓月光笑道，“我就是看他们研究一整日，一老二小，哪里跟我这种莽汉能比，所以想趁机让他们休息罢了。”
　　雪山银燕豁然明了，但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那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
　　皓月光喉咙一梗，吞了口米饭咽下去，嗫嚅道：“那什么，我不是怕他们失望嘛，都试验了这么多次，每一次成功的，灵气充沛的东西堆成山也消耗不起啊……”
　　雪山银燕无话可说。
　　事实就是如此。
　　正相对沉默，那边一老二小忽地狂奔而来，两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莫权跑进屋里扯了个盒子往阵法里一扔，两个小孩郑重其事地盘坐在阵法边缘，不停打着收拾。
　　雪山银燕愣愣地看着它们：“莫叔，你们这是？”
　　莫权满脸涨红，激动到失声：“我刚想起有个地方可以改动改动，多试两次或许就成了，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尚善左移三步，若水右移两步，嗯……在艮位放两块灵玉。”
　　皓月光擦擦嘴巴：“喏，你看，就这样，不让他们休息行吗？”
　　雪山银燕认真点头。
　　皓月光接着道：“莫叔，你记下就好，也不必定要今日试验，你看你们来去匆匆，连晚饭都没吃呢，而且……且、且……”
　　“且”字在他口中卡了半天，莫权也未关注，只有两个娃娃看了过去，却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大叫：“爷爷！”
　　莫权不耐烦地转头：“干什……么、么……”
　　一时愣住。
　　但见阵法光芒大盛，皓月光和雪山银燕浮上半空，身体开始变得若隐若现。
　　半晌，他突然扯了张空纸，用手指沾了墨就开始划动，兴奋道：“哈哈！成了！”
　　雪山银燕：“……”
　　皓月光：“……”
　　尚善：“……弟弟，阵法好像还没稳定欸。”
　　若水：“哥哥，我们不是该救人吗？”
　　尚善：“可是爹爹好像很忙。”
　　若水：“那我们去找精忠哥哥和霜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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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这就是苦境。
　　这里一定是苦境，雪山银燕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定定神，如果这里是苦境，那他就可以去找爹亲了对吧？
　　太好了！
　　“只是不知这个所在离翠环山有多远……不管多远，一定要找到爹亲！”
　　他四处转了转，这像是条很久没人走过的大路，旁边都没有村落，远处重峦叠嶂，近处江水逶迤，兜兜转转细看，时近黄昏，雪山银燕额间冒了几滴热汗：“奇怪，为什么这里到了晚上还会这么热？”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日，倒也不气躁，只觉周围越来越荒芜，干脆脚一顿，化成一道光冲着某个方向飞，也不管飞了多远，总之能看见人就行。
　　未知是否天缘凑巧，还真叫他看见一个人，孤立山间，面带刀疤，神色却不狠厉，反而很是温和。
　　这人也看见了他。
　　雪山银燕高兴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位前辈，在下误入此地，敢问此地可是苦境中原？”
　　那人为他行礼的姿势略惊，眼波动了动，却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那张脸，好像对这张脸有些熟悉。
　　雪山银燕却看不懂他的神情，只道是自己鲁莽惊扰了人家，接着后退两步，揖手再说了一遍。
　　那人这才点头，还是不说话。
　　雪山银燕疑惑地看着他。
　　那人顿了顿，轻轻啊了一声，虽然天色稍暗，雪山银燕却还是没有漏看那人口中断去的舌根，顿时有些难堪地垂下头：“抱歉，是晚辈冒失了。”
　　那人又顿了顿，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雪山银燕虽然有时脾气比较横冲直撞，但相对的，他的直觉也会更为灵敏，那人安慰的动作虽然力道很轻，但至少说明了这人心地很温柔，雪山银燕心里竟是生出一丝熟悉。
　　沉默寡言，温柔和蔼，他曾经有个师尊，如师如父，也是如此。
　　那人没看他内心变化，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名字。”
　　“雪山银燕，”他答道，“前辈……请问您知道翠环山吗？”
　　那人含笑点头，看了看他，转身离开。
　　雪山银燕没反应过来：“前辈？”
　　那人没管他，雪山银燕犹豫一下，径自跟上。
　　两人走了半个多时辰，远见袅袅炊烟升起，雪山银燕忍不住快步上前。山下是个小镇，镇子里欢声笑语不断，似乎在庆祝什么，雪山银燕心情被那沿路的灯盏点亮，其下渭水流觞，不少妙龄女子聚集一处，还有许多文士骚客谈字论画，喜乐得很。
　　“前辈，我们要下去吗？”雪山银燕问。
　　那人看他跃跃欲试的模样，轻笑一声，点了点头，伸手拽住青年的手，微微跺脚，便以青年惊讶的速度下了高山。
　　山下车水马龙，看起来只是个繁华的普通小镇，但有很多儒生，儒生认识都认识这位无法言语的前辈，见面辄停，躬身即礼。
　　“是叶前辈。”
　　“叶小钗吗？”
　　“真的是他！”
　　“真的是叶前辈！”
　　那些儒生本该手无缚鸡之力，但雪山银燕就一个怔神的瞬间，人就被撞了个趔趄，得亏叶小钗时刻注意着他，才没让他一个孔武有力的武人平白跌倒闹出笑话。
　　但这也造成了另一个问题。
　　“那个人是谁？似乎很得叶前辈的照顾。”
　　“武林后辈吧。”
　　“嗯，你不觉得那个人的脸……有些眼熟？”
　　“嘿，好像还真的有点像……”
　　“要不要通知梅姨？”
　　“咳，你们确定要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件事？”
　　“这挺远的，他们听得到吗？”
　　听得到，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两人都不大在意。
　　叶小钗脚步加快，虽然在走，速度却比书生奔跑相告还要快，像行走无踪的风，几个闪影飘过，惊讶的表情还未从儒生脸上卸下，那两人已经消失在渭水边上。
　　渭水长街的下方不似那般喧闹，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线将这片小地方一分为二，线的那边是八街九陌的俗世烟火，线的这边就是卧萧丝竹的幽幽辟雍。
　　雪山银燕气也不喘，老老实实跟着叶小钗，先时的惊讶因为这小小的插曲也渐消散，剩下最多的情绪就时欣喜。
　　他还记得某月某日皓月光在与他对练时说过的话。
　　——你问师尊？他叫刀狂剑痴叶小钗！虽然沉默无言，却是个很重感情的盛名侠士！
　　皓月光大概是半年来与他接触最多的朋友，那张脸不适合在武林走动，无聊之余就只好与他比划拳脚说些两界奇人异事。他提起这位师尊时脸上总是充满了崇敬和骄傲，雪山银燕对此印象深刻，也不乏想象，他不像俏如来那么聪明，无法推敲出这个世界更多的隐秘，却能从那充满信任的言语中感受到这位沉默无言的前辈的温和与气概。
　　只是没想到初来此地，竟然就能看见这个人！
　　雪山银燕想到这里又有些愧疚了，他自比皓月光长兄一类的人物，能将皓月光带回来是好，但落地后偏生将他忘之脑后，现下才想起来，也不知他人现在何处？若是遇见危险又该如何应对？
　　“前辈，”雪山银燕一步上前，“您可是皓月光的师尊？”
　　叶小钗似乎早就等他发问，所以并不惊讶，慢慢踱步，慢慢点头，随手在地上一挥，用尘土凝聚了三个字，是为：“皓月光。”
　　雪山银燕摇摇头，眉间一蹙，神情严肃道：“抱歉，前辈，他……出事了。”
　　雪山银燕没想太多，只是不知皓月光的下落，所以有些吞吞吐吐，但这般犹豫，看在叶小钗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叶小钗顿了一下，平静的神色蓦然产生了震动。
　　雪山银燕却垂着头，一本正经道：“对不住，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所以他虽然回了苦境，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抱歉。”
　　“……啊。”
　　他那样的认真，叶小钗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小钗想伸手拍拍他的肩，伸出的手却落了空，一道倩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雪山银燕身后，叶小钗看清了女子的脸，欲提醒的手稍显迟疑，雪山银燕便被女子掐住了耳朵。
　　“我还以为是他们唬我呢，没想到你个混小子还真敢回来啊！”
　　叶小钗：“……”
　　女子带来的怒火点燃了宁静的渭水，叫两旁清净的闲人也不由得侧目。
　　雪山银燕被扯得踉跄两步，还未站稳，就觉耳廓软骨来了个地覆天翻的扭转，疼痛之后，是武者下意识的还击。懵懂同时，手肘毫不犹豫地狠击向身后，听见一声清脆的哼声后，略停了停，反手把住女子手臂，当着众人的面来了个倒拔垂杨柳，不知怎的，便将女子双手反剪了。
　　“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不知你为何要偷袭我？”雪山银燕问。
　　“哈？！”女子一副要气吐血的模样回头，“好啊，现在居然跟我玩起失忆了？”
　　雪山银燕十分肯定道：“我没失忆。”
　　女子翻了个白眼，道：“谁管你失没失忆，欠债总是要还的。赶紧松手，我胳膊快断了。”
　　雪山银燕踌躇半晌，见那女子确实脸色不妙，便放开手，往叶小钗身边挪了一步，站定道：“前辈，我不认识她。”
　　这句话出自他口，颇有种人事不通寻求帮助的味道。他对这个世界还不熟悉，叶小钗想，故而保持戒备与担忧也是理所当然，想当初史艳文初入不动城时虽然面上很是从容，但那交谈中的拘谨和陌生可也让他们看了个清楚。
　　雪山银燕初来此界，最先接触的人是叶小钗，自然而然便对他有了一种微妙的依赖感。
　　但女子并不如此认为。
　　“你还装！”女孩子伸手又想去掐他耳朵，却见叶小钗淡淡地看过来，鼻子不由一抽，“梅知寒见过前辈，这个家伙、咳，我是说戮世摩罗，前辈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梅知寒”三字入耳，雪山银燕顿时一愣，惊讶道：“是你？”
　　那摸样不似作假。
　　但梅知寒却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撇嘴道：“呵，恭喜你啊，终于想起来了。”
　　她当真是生气了，叶小钗默叹不已，对她摇头，弹指写道：“他不是戮世摩罗。”
　　梅知寒不解侧目：“不是？”
　　“我不是，”雪山银燕摇头道，“你认识的是我二哥，他跟我是双胞胎。”
　　“双胞胎？”梅知寒微愣，反应了一会，看着雪山银燕发了会怔，“哦……双胞胎啊。”
　　其实仔细看看，也不是很像，戮世摩罗的眉目更为嚣张，表情时冷时热，性情更是随意散漫，更不用说那头发颜色也不一样，说话十成十的讨打……
　　……想起来真想让人给他一大耳刮子！
　　情绪还未低落就攀升，梅知寒可惜万分地捂脸：“我还以为终于掐住他的耳朵了呢……我说刚才看背影怎么不太想，这个混小子……”
　　虽然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但好歹自己也当了他那么久的“监工”，走的时候连个面都不见，真真叫人失望万分。
　　“二哥他在九界魔世，”雪山银燕看着梅知寒，“是很难回来中原的。”
　　所以，更不可能来苦境是吗？
　　梅知寒想起自己白准备的东西，只能再叹：“抱歉，方才是我冒犯了。”
　　“没关系，”雪山银燕道，“大婶。”
　　叶小钗：“……”
　　梅知寒脸登时僵住，脸上一时风起云涌：“……大、大婶？”
　　雪山银燕奇怪道：“二哥不就是这么喊的吗？他说这是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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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嚏！啊嚏！”
　　史仗义打着冷战，身上水开了似地冒着白烟，一头张狂的墨绿色头发都耷拉了下来，看得雨音霜直想笑。
　　“二哥，你没事吧？”
　　史仗义扔掉头上的水草，道：“弟妹，看见我掉下水都不知道来拉一把，你的亲情爱呢？难道是长胖了怕浮不起来？”
　　雨音霜性格并不暴躁，但面对挑衅也不太会服软，闻言道：“你是突然从天而降，我接不了，这河水还没腰深，也不用捞，你自己走上来很难吗？”
　　史仗义不以为意：“你觉得我把这件事告诉银燕后，他会怎么想？”
　　雨音霜得意地一笑：“若是其他时候，他说不定还会问我两句，不过现在嘛，就算他在这里，肯定也不会让我下去。”
　　“哦？”史仗义打量她，“银燕现在已经这么见色忘兄了？”
　　“别诋毁他，”雨音霜瞪他一眼，想生气又忍了下来，脱口而出道，“是因为你侄子。”
　　史仗义挑眉：“我哪里来的侄子？”
　　说完，他顿了顿，语气缓了缓：“我侄子？”
　　雨音霜嘴角一扬，调头从河边离开。
　　史仗义又低喃一句，忽地跳到了雨音霜身边。
　　雨音霜先来一日，因为俏如来的保护而安全落地，却也在混乱中和俏如来分开，路上遇见几个商客，打听出了琉璃仙境的方向，一路上倒还无风无波，就只史仗义出现得太突然，把她吓得不清。
　　现在史仗义看他的表情好像是跟第一次认识她，眼睛里都透着惊奇，虽然这惊奇被压制到了很小很小的角落，但已对这位叛逆的二哥有了几分了结的雨音霜还是看了出来。
　　“你在看什么？”
　　“嗯……”史仗义故作不在意地转头，看向旁边参差罗列的柳树，“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雨音霜看着脚下，“我骗你做什么？”
　　下坡的路不好走，尤其是这种湿润的河边，商客说琉璃仙境就在这条河水的尽头，她已经走了一天，却比往日练了五六日武功都要累，河边的鹅卵石也滑溜得不行，注意力根本分不出半点出去。
　　冷不防，旁边伸出了根婴儿手臂大小的柳树干，刚巧扶住了她就要滑倒的身体。
　　树干没有被收回，就那样横着，纹丝不动，雨音霜顺着柳树干看过去，修罗帝王散漫地站在那儿，道：“逆神有刃，会伤手，嫌弃也没用。”
　　“不会嫌弃的，”雨音霜笑了起来，“谢谢你，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