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花绮人

115、十一记故人初相知

　　这日天色已晚，素还真为史艳文施完针后，院外忽然闹腾起来，接着大门便被一群小孩拍个不停。
　　“出来玩啦！”
　　“快出来快出来！”
　　“二哥你轻点拍！”
　　“艳文叔叔，外面要放烟花啦，跟我们一起去玩吧！”
　　素还真被最后那孩子的声音吸引住，不由自主想起了个人。
　　史艳文歪在躺椅上，听到声音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一个弹指打开了门栓，门外的四个孩子就一股脑挤了进来，看见院里有两个人时还愣了愣。
　　白头发的小孩儿跑到史艳文身边，仰头担忧地看着他：“你受伤了吗？”
　　“我没有，”史艳文招来后面一对你推我挤的双胞胎，在三个孩子头上摸了摸，“你们好久没来了，这次倒来得齐整。”
　　“我们特地来找你的！”鼓着脸的小孩儿牵着另一个戴着眼罩的小孩儿道，“叔叔，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好不好？续缘哥哥也和我们一起的！是不是啊？”
　　他说着，就要去拉身边另一个小孩，却没有拉到。
　　那孩子已经被素还真抱在了怀里。
　　素还真看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眸子，眼中的惊喜不言自明。
　　史艳文从躺椅上站起来，奇怪地问：“你认识他吗？”
　　素还真反而讶异了一瞬，反问：“你不认识他？”
　　史艳文盯着他怀中的小孩看起来，脑中好像有什么闪过，却没明白，踌躇之时，那孩子却从素还真怀里伸出手，要讨史艳文的抱。史艳文愣了愣，伸手接住了，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没答，反而是那一直沉默没出声还带着眼罩的孩子咧嘴冷笑道：“俏如来在路上捡的。”
　　白发的小孩皱起了小脸，竟跑到素还真脚边，仰头看他。
　　素还真顿了顿，也将他抱起来，问：“你就是俏如来？是从哪里找到续缘的？”
　　俏如来笑了笑，小手搂住他的脖子，道：“他不是你带来的吗？”
　　素还真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而后若有所悟，看向史艳文。
　　这是史艳文的梦境，这世界是史艳文潜意识设定好给自己养伤的世界，自然是伤势渐好，就会渐渐从沉迷睡梦的状态回归清醒。
　　这四个孩子，是史艳文的记忆，是受他影响而出现的。续缘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会出现，那这三个孩子……
　　史艳文没注意到他的目光，而是从地面将那憨厚的双胞胎之一抱起来，然后送到素还真怀里，还道：“他叫雪山银燕。”
　　素还真用另一只手接过，史艳文接着又矮身，将最后那臭屁的小孩用另一只手抱起来，手掌拍拍他的小屁股，笑道：“还是这么凶啊？仗义。”
　　“略~~”史仗义白他一眼，手却乖乖地搂住他的肩膀。
　　“艳文叔叔，”素续缘睁大了双眼，“外面好多人在看烟花呢！”
　　他说完，那边俏如来也贴着素还真耳边笑道：“前辈，我们也去看烟花好不好？”
　　史仗义撇嘴：“烟花有什么好看的……”
　　雪山银燕愣愣问：“既然不好看，那你跟来做什么？”
　　“……我乐意！”
　　雪山银燕皱眉，素续缘仗着地利，在史仗义额头上弹了一指，哼哼道：“弟弟很调皮。”
　　“喂喂喂！无缘无故地你最好是别乱叫哦，谁是你弟弟？”
　　素史二人忍俊不禁，俏如来也将头到素还真的脖颈里吃吃地笑，就只雪山银燕莫名其妙地问素还真：“前辈，我们到底去不去看烟花？”
　　“去，”素还真心下一暖，“当然去，我们这就去。”
　　说着，看向史艳文。
　　史艳文抱着素续缘和史仗义两个互瞪的人走过素还真身边，无意识笑问：“精忠啊，你和续缘谁是哥哥啊？”
　　素续缘忽地看向素还真：“爹亲，我是哥哥对不对？”
　　素还真正被这句软糯的爹亲感到心喜，不妨俏如来拽了拽他的头发，鼓起眼睛道：“前辈，续缘是弟弟，俏如来才是大哥！”
　　素还真：“……”
　　……
　　烟花盛开大概是最典型的短暂美丽，就因为美丽短暂，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人海拥挤的地方大人小孩都比较小心，尤其是素还真与史艳文这等人物，所幸他们比平常人更多一点优势，那就是会武功。
　　两人直接带着四个孩子上了空旷的酒楼楼顶，那底下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叫卖嬉笑声从不断绝。又闻破空声响，夜空中绚烂的美丽轰然炸开，人海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惊叫，恰恰符合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好个繁华景象。
　　不足片刻，街道一旁排出一条长龙，叫卖着“买花灯、结良缘”，女孩子一拥而上，羽扇纶巾的书生也忍住凑了上去。饮食小贩推着车也赶了过来，角落里一辆卖面糊糊的车边也有对伶俐可爱的双胞胎。再过片刻，那对双胞胎抓着焰火棒跑了出来，也不知怎么，人群里其他的孩子也看见了他们，便吵着闹着也要焰火棒，或者糖葫芦、酥油饼、米花等等。
　　楼上四个孩子看得心痒，也忍不住想下去，但史艳文看人流聚集，担心出了意外，只是下去买了些吃的玩的给哄住，就连素还真也没说下去的话。
　　但人群稍散，他们还是下去了。
　　最先吵着下去的孩子是雪山银燕，那孩子看见了一个齐肩白发的笑女孩，像是跟家里人走散了，被挤到边角里。雪山银燕看得心急，史艳文也静不下来，总想把那女孩也带上来，于是素还真方一落地，雪山银燕便挣扎着挤到那女孩眼前，也不知说了什么，竟真的把人拐了过来。
　　那女孩大约与雪山银燕有什么关系，素还真如此猜测到。
　　却不及向史艳文验证，史艳文忽然抓住他的手：“素还真，我要去见一个人。”
　　这还是史艳文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素还真定定神，道：“必须现在吗？”
　　“非现在不可。”史艳文道。
　　“听你的语气，似乎不能带着他们。”
　　“那里……可能有危险。”
　　梦境里是安全的，这是一片最为和乐安宁的休养之地，道人告诉他，除了时间的限制，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史艳文之所以会感到危险，大约是潜意识里要清醒过来了。
　　素还真想了想，先带着他们往人少的地方走，到了渭水河边一棵歪脖子下才停。然后放下俏如来，又把素续缘叫到身边，雪山银燕和那个叫霜的女孩从头到尾都乖乖地跟着他们，就只史仗义眼珠子转得机灵，一看就是想到处乱跑的样子。
　　他牵着素续缘的手，道：“爹亲要和你艳文叔叔去见一个人，爹亲把……弟弟妹妹们交给你，你能保护他们吗？”
　　素续缘给了素还真一个大大的拥抱，笑开了花似的：“放心吧爹亲，续缘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等人散了我就带他们回琉璃仙境！”
　　素还真看他小大人的模样，正想夸一句，一旁俏如来就在史艳文面前乖乖道：“爹亲放心，精忠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的，等人散了我就带他们回正气山庄！”
　　素还真：“……”
　　史艳文笑着按住他的肩膀，道：“乖。”
　　史仗义趁机对素续缘吐了下舌头，素续缘一把拉过雪山银燕和霜，先下手为强道：“爹亲，我看我还是现在带他们回琉璃仙境吧。”
　　那边正沉醉在史艳文温柔笑容里的俏如来眨了下眼，反手死死捏住史仗义的手腕，也道：“爹亲，我马上带他们回正气山庄！”
　　史艳文：“……”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形色喜悦的人们渐渐变少，史艳文脸色也越来也焦急，额心隐隐有了热汗，但身体却不见异样。
　　走到无人的废弃矮桥上时，素还真拽住了仿佛漫无目的的人，道：“你要去见谁？”
　　史艳文陡然被拽了回去，愣了愣才道：“啊？我……我找你。”
　　素还真上前一步，叹道：“我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
　　史艳文怔怔地看着他，额心朱砂慢慢淡去，这一路他都拉着这个人，却一路都将这个人忘到脑后，现在这个人主动叫住了他，他才发现，自己要找的人一直都在身边。
　　“我在等你……”史艳文揉了揉额头，停了许久，又自我否定道，“不，我不是等你。”
　　他想后退，素还真却蓦然抓住了他的手，更得寸进尺地揽住了他的腰，莲香强势地浸染了他的嗅觉，连呼吸都近到交融的地步。
　　熟悉的拥抱，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人，史艳文几乎要被这熟悉的错觉融化了，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梦境就快结束了。
　　但史艳文还没有完全清醒。
　　太危险了。
　　“艳文，”他轻声唤道，“你看看我，我是素还真，你不是在等素还真吗？我就在这里。”
　　史艳文抬起手，手指在他脸颊上滑过，蓝眸不解地看着他，疑惑道：“你身上，没有建木的气息。”
　　建木？
　　素还真默叹，未来的事情无从可知，他无法回答史艳文的问题，但他是素还真，千真万确的素还真，只是不是以后那个……或许与他有过生死契约的素还真。
　　但，那又如何？
　　“没有建木的气息，我便不是素还真了吗？”他只能这么说，“没有建木的气息，你就认不出素还真了吗？”
　　“怎会？素贤人太小瞧艳文了，”史艳文好像明白了几分，眸子亮了亮，“我认得出，你是素还真，只是有哪里不对，这是不是梦？”
　　好像还是没怎么明白。
　　素还真无可奈何，道：“这是第几次了？”
　　“重伤吗？”史艳文歪了歪头，轻轻推拒着他，“自我们相遇以来，好像有四五次，又好像不止，你忘了吗？”
　　那推拒的手没什么力道，只推了两下便不再动，史艳文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作为，还将自己的头搁在素还真肩上，逐渐安静了下来。
　　星辰点点，素还真仰头无言，待到斗转星移，夜空变了一轮轨迹，素还真稍稍松开了史艳文的腰，却抬起了他的下颌。
　　看这熟睡的眉眼，这个人，是真的很信任他。
　　沉吟片刻，素还真弯腰将人抱起来。
　　他们回到院中，主房床上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孩子，史仗义的鞋还踩着史艳文的枕头上，雪山银燕用身体为霜隔出了一块小小的安静所在，他的背后就是缩成一圈的俏如来，素续缘的头还搁在俏如来的腿上。
　　素还真不得已抱着人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又回头给五个孩子摆正了姿势，一张成人棉被刚好将五个孩子盖住。
　　他在床边看了一会，忽然笑出了声。
　　如果这就是遇见史艳文后的未来，他愿意接受，更求之不得。
　　再回头，素还真回到客房，却见史艳文坐了起来，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渐至齐腰，额间刘海也添了一缕白色，眼神却更加清明。
　　只是，人似乎有些不稳。
　　“还有一日，”素还真有些可惜地看看他的头发，十分顺手地把人抱了起来，放在床上道，“我们该回去了。”
　　史艳文半撑起身体不肯躺下，奇怪道：“什么一日？”
　　素还真握住他的双臂，硬是将人按在床上，拿薄被盖住，手却按在薄被上不送，道：“你在琉璃仙境睡了十日，明日若还通过阵法回去，再次醒来，你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史艳文嘴唇轻启，似自言自语：“对了，我去兄长那里试验阵法，然后……出了差错，到了这里，遇见了你，你说我睡了十日？十日……十日！”眼神乍变，史艳文蓦地弹起来，反抓住了素还真的肩膀，惊道：“我睡了十日？”
　　十日，那岂不是已经过了时间？
　　史艳文伸手去摸怀中的八卦珠，但手还没碰到衣服，已经被素还真拉住。
　　“艳文。”
　　史艳文怔住，他不乎在梦中失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混乱的思绪终于有了一条清晰的线，有些怪异的地方也可厘清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
　　素还真极缓地点了下头。
　　史艳文知道了答案，却更加不解：“你……不介意吗？”
　　“我不介意，”素还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是要是‘素还真’，都不会介意。”
　　——有它在你身上，若是试验阵法又出了上次那样的意外，‘素还真’或许能帮得上你。
　　史艳文下意识捂住心口，似乎终于明白了，奇异道：“因为这个‘封印’？”
　　这可不是什么封印，不过未来的自己不曾说破，现下的素还真更加不会。
　　所以他道：“对。”
　　暖意在心口流转，史艳文柔和了眉眼，喃喃喟叹：“你倒是不嫌麻烦……”
　　素还真笑而不语。
　　对了，十日！
　　史艳文又想起来这件当务之急，不由分说地挣脱手，闭眼一瞬，再度睁开。
　　素还真还在眼前。
　　他顿了顿，还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又闭上眼半晌睁开。
　　毫无变化。
　　素还真压住他的手，淡淡道：“弦首告知，你若是提前苏醒，必定要素某才能将你带出。”
　　提前苏醒……
　　史艳文鼓噪的心一缓，有些尴尬地看他一眼：“提前……”
　　“你知道出梦的方法。”
　　“……嗯。”
　　“我该怎么做？”
　　“……”
　　“艳文？”
　　“你……闭上眼试试。”
　　素还真依言闭目。
　　但按在手下的被褥似乎并无变化，他等了等，也无任何感知。
　　而后，唇角传来软软的触感。
　　素还真思绪一空，蓦地睁眼。
　　绣着莲纹的床帐落下，史艳文正起身离开，那身换下的白衣齐齐整整地穿戴在身上，在素还真还未看清那脸上的绯红，那人，已经消失在眼前。
　　“就这样走了……”

　　云渡山上，阵法重置。
　　“前辈，”史艳文点头道，“在下史艳文，叨扰。”
　　佛者看了看他额心的护持佛力，轻轻摇头：“无妨。”
　　史艳文看向道人：“兄长……”
　　道人尚未适应这个称呼，但却很适应这个人，他将手中的碧琴交给史艳文，道：“入阵之后，捏碎八卦珠，你自能回天波浩渺。”
　　史艳文点头不语。
　　道人沉默。
　　史艳文又眨了下眼睛，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微妙的笑意，闷头化出石珠一粒，送给道人：“兄长，艳文别无旁物，这个东西……希望你收下，将来或许用得上。”
　　道人波澜不惊道：“此物何用？”
　　“大概可以……”史艳文委婉道，“少些麻烦吧。”
　　道人也不推迟，便是无脑之人也知道史艳文这个时候送的东西必定不会是无用之物。
　　既而事毕，道人暗暗打量阵法，史艳文踱步入阵，道人道：“此阵凶险，尤未完成，自己小心。”
　　“兄长放心，”史艳文笑道，“应是不会再有下次了。”
　　……
　　这次佛者直接带他去了天波浩渺。
　　道人身边还站着其他人，对史艳文不乏好奇端详者，境况如此，史艳文那句“兄长”是实在没好意思叫出来，但看佛者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然后看向史艳文。
　　这才是史艳文第一次走错时间，而上次，已经是第二次。
　　道人先看见了更久远之后的史艳文，才看见了现在的史艳文，也不难理解，这个时候的史艳文——两界周折的余痛多少还在身上残留的史艳文，面对道人时会更加谨慎。
　　由是直到阵法完成后，道人也只听到一句“多谢弦首”而已。
　　佛者不知与史艳文说了什么，史艳文似乎有些震惊，震惊之后却是很快点头。
　　“史艳文。”
　　道人后来的声音也是如此清冷，史艳文下意识道：“兄长请说。”
　　道人顿了顿，道：“自己小心。”
　　史艳文垂了垂眸，慢慢步入阵法，轻笑道：“艳文明白，多谢兄长。”
　　道人挥动拂尘，阵法躁动，他就如当日史艳文回九界时，始终站在阵法边缘，当着最令人放心的守护者。
　　……
　　至此刻，史艳文拿出了当日夸幻之父送给他的第二份礼物，就要打开。
　　道人静默伫立在旁，还是那个最令人放心的守护者。
　　史艳文笑了笑，却对手中的木盒道：“我知道，里面是你的灵识，我也知道，之所以要在伤重时打开，是因为伤重之时才能方便你控制于我，事到如今，艳文终于明白当日与你分别时，你叫我将之扔掉的含义。”
　　那时佛者在夸幻之父种下的恻隐之心，可惜夸幻之父还未完全放弃，所以潜伏至今。
　　“但你也应该明白，那具身体已经无法容纳你，就算你是最该拥有他的人——浩星探龙。”
　　一语落下，木盒炸裂，微弱的光团如萤火般闪烁。
　　它没有动作。
　　史艳文微微放了心。
　　半晌，当初那个寻宝人幻化出的身影出现在史艳文面前。
　　他苦笑着，止不住的男儿泪无形滑落。
　　“浩星探龙成了夸幻之父，夸幻之父又成了一页书……哈哈，不过都是天地间的一粒棋子罢了。”
　　史艳文默了默，道：“当初许下的‘佛缘’，现在，你还想要吗？”
　　浩星探龙看着他，道：“这就是你说的‘后福’吗？”
　　“我会送你一具只属于你的躯体，从今以后，你只是你自己，寻宝人也罢，探秘者也好，天地之大皆可来去，不再为人所利用，自由自在，不好吗？”
　　“……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