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未不归录》乘香枕月

7、壹

　　当初第一次有所谓意识产生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他的周身似乎笼罩了一层白蒙蒙的光，整个人柔和的不像话。
　　他点了点我的额头，将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传输给我。
　　他说我心如白纸，须得用一“邪”字镇压才能稍得眷慰。
　　他叫沈成玉，所以我叫沈邪。

　　我是纯阳亭第一片雪所化的灵物，凌城渊夸我为这世间最纯净之物，我却深知自己并非如此。虽说对这世间初来乍到，但下雪的人却并非心思单纯。沈成玉将我藏在这清寒殿中，自己十天半月来一回，倒是叫他这朋友凌城渊来的勤快。
　　凌城渊日日在这晃荡，从最初见到我时的震惊与束手束脚到如今进出自如浑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已经过了将近半年。他总是给我带来些新奇的小东西。有时是一本剑谱的残页，有时是几条布料上乘的裙子。连续推搡了几回，我便也不再拒绝他的好意，只因他每次都反复强调这是沈成玉让他拿来的。
　　每一个等候沈成玉到来的日子里，灵魂深处总是有个人告诉我他很忙，他不来看我是有原因的。苍生广袤，他应当尽这一份天帝的责任。
　　“不能责怪他。”我心里的声音如是说。
　　又确实有过愤慨与难受，冲他微微耍过几次娇蛮，他却也只是拍拍我的头，督促我练完剑就脚步匆匆地离开。
　　我的日子过得很快，时间的构成似乎就是无休止的练剑。
　　哦，还有无休止的等待。
　　如此一过就是三十余年。
　　清寒殿门口的梅花枯败又萌芽，我的衣裳长了又长，青丝已经铺泄满地，还是凌城渊将它剪去。
　　我心中一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似喜怒哀乐一般单纯明了，它更像是另一种意志，在我对沈成玉心有怨诽的时候不断为他开脱，说服我去原谅他。
　　我诞生后四十二年年末，凌城渊将自人间带回来的桂花糕交于我之后，闲坐片刻便离开了。他前脚刚御剑离去，清寒殿的门口就踏进一只白色绣鞋。
　　“金屋藏娇？呵……”
　　那女人缓缓走近，头上各种华美的首饰随着步子的摇曳碰撞，叮铃作响。
　　她面容妖冶，眉心一点暗红的朱砂分外引人注目。乌发稍作梳理，闲散地搭在脑后，却隐隐透出一股庄重的威严来。
　　“嘁，哪里来的狐狸精。”她自身侧解下一节长鞭，对着地面狠狠一挥。“啪”的一声犹如惊雷撼地，最中心的砖石瞬间被拍的四分五裂。我与她相隔着将近二十来尺的距离，那裂痕竟直接蔓延至我脚旁。
　　我心中暗暗一惊，她满身戾气沉重，无缘无故杀上我这隐秘的住所定是有所积怨，而方才她说的那金屋藏娇，恐怕只能是和沈成玉有关的人了。
　　我心中一时不是滋味。
　　“……景衫容？”我后退几步，摸起石桌上的木剑，盯着她执鞭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用那辫子把我拍碎。
　　那女人愣了愣，随即低头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为什么还敢呆在这里？”
　　果然是她。我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剑柄。
　　“我是沈成玉为你下的那场雪里，第一片雪。”

　　凌城渊再怎么藏着掖着，我也知道我是如何诞生的。不如说景衫容前来杀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传闻帝妃景衫容喜雪，天帝居所却万年无雪，帝妃思乡至极却无法轻易回到故乡中海，积思成疾，竟一病不起。天帝为开解其心结，在帝妃所住炽情宫上以灵力造了一座浮岛，再等待合适的时机，在那浮岛上酿起气流相撞，便是轰轰烈烈的一场雪。帝妃喜极而泣，顽疾也就此治愈。
　　天界人人都在歌颂他们二人的伉俪情深，却无人知那场雪也诞生了新的生命。
　　景衫容抬起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几分不信我的说辞。但好在她执鞭的手松了松，那鞭子失去灵力的加持，像条细蛇般垂落在碎石堆中。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忽而门口又是一股破空声响，我瞥见凌城渊急急忙忙地冲进来，瞧见景衫容正与我对峙，二话不说抽出百胜长戟挡在我身前。
　　“景衫容，你这是要做什么？”
　　景衫容冷哼一声，又甩了甩长鞭。乱石飞溅，有几粒打在我手背上，竟隐隐作痛。
　　我垂下头，拂了拂渐渐变红的手背，心中默叹。
　　以后的日子还能有安生吗？
　　双肩被大力握住，我诧异地抬起头，第一眼却先是看到已经走远的景衫容，目光慢慢焦距才锁定在双眼圆睁的男人身上。
　　“你怎么样？那个疯女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沈邪？”
　　我看着凌城渊这副略微失态的模样，嘴角不由扯出一个微笑：“我没事的，有帝君在，我怎么会出事呢？”
　　我假装没有看到凌城渊眼底一闪而过的愤怒，拍开他的手进了里屋。
　　那个声音今天没有在我耳边说话。
　　就算今天闹成这样，沈成玉也没有来。那个声音却一反常态不给他找借口，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沈邪，沈邪，你要记住，你在这天界能生存下来，依靠的人是他。我如是劝说着自己。
　　出人意料的是，我本以为他不会再出现，第二日他便来到了我的面前。
　　那日我是在院子里赏花的。说句实话，就那么几株梅花，我翻来覆去看了四十几载，早就看腻了，可我也不想练剑，只得装作诗兴大发的模样捧了一堆宣纸乱涂乱画。
　　“纯阳。”
　　我听到那人喊我。
　　这是只有我们二人知道的“秘密”，因为我诞生于纯阳亭，行完及笄礼后三日他匆忙赶来，为我取完小字便又离去，其中草率可见一斑。
　　我听闻广寒宫那位仙子是他的妹妹，他们父母早亡，仙子的小字也是他取的，“赴月”，不知比我的好听了多少倍。
　　那股情绪又在向上翻涌，这是头一回以我的力量无法压制它。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我没有应那声纯阳而回头，却感觉得到他在靠近。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对不起，纯阳。”他站在我身后，冰凉的气息铺撒在我颈间，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我替她向你道歉。”
　　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浇来，那个声音竟是自己沉了下去，我听见他微微的叹息。
　　我的心也在叹息。
　　“你去找她吧，清寒殿，不必再来了。”
　　我将桌上散乱的宣纸拢到一起，侧过身子在我和他之间腾出一个空间。
　　沈成玉，别对不起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