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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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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一早我们便离开了旅馆,按照各自的计划开始了紧锣密鼓的逃||亡。
我们没有结伴而行,毕竟两个人目标太大。我也一点儿都不觉得遗憾,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我和他的生存几率。
我给一个流浪汉一万日元,让他替我买一张去名古屋的火车票,并承诺事成之后再付双倍的钱作为酬劳。趁这个间隙,我把红头发染成了黑色,又去附近的商店买来墨镜、风衣和遮阳帽。
赶在黄昏以前,我坐上了火车。
夕阳西沉,落日熔金,恍惚间我泛起一种归于平淡的错觉。如果组织放弃追杀背叛者就好了。我忍不住遐想。找一份正经工作,先从不容易暴露身份的接线员或是打字员开始,再攒一笔钱去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买一间屋子,养一条狗。
可我知道这是天方夜谭。我的头顶将永远悬挂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得不经常变换藏匿地点,利用时间来冲淡我的痕迹。
自父亲意外亡故后,他在爱知县的旧宅便被转手卖给了别人。巧合的是,两年前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房屋出售启事,得知当年的买主由于工作原因打算举家搬迁至横滨,于是我便将其偷偷买下。
无论是为了缅怀,还是为了以便不时之需,总之,此刻的我无比庆幸那时的决定,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所能想到的临时“中转站”仅剩这一个地方。
然而,在证件方面却出了差错。
我的护||照由组织监管,自然不可再用,而存放于故居的那本假||护||照已经在上个月到期了。
迫不得已,我只好又在原地滞留了半个多月,试图找寻重新办理证件的方法,或是联系上几个靠谱的蛇||头。除了去街角的便利店购买食物以外,我尽量压缩出门次数,但手中的人脉实在少得可怜,几次下来依旧毫无进展。
雪上加霜的是,某天当我提着便当和饮用水走到楼下时,突然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竟亮起了灯。
我惊觉行踪暴||露,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幸亏我总是把钱财等重要物件随身携带,这才不至于山穷水尽。
此地不宜久留,大阪和东京也不能再去。我望着地图一筹莫展,思索良久终于折中选择了长野县的松本市作为下一个容身处。
磕磕绊绊地到达松本市已是隔天下午,风尘仆仆的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躲进了一家不起眼的青年旅舍。我在房间里依靠路上买的饼干和面包撑了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以补充体力,直到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等入夜以后游荡于行人寥寥无几的街头,找一些热乎乎的东西来吃。
然后,我就在拉面店看到了沼渊因抢劫杀人而被抓的新闻。
我在雨中失魂落魄地走着,开始止不住地发抖。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征兆,如果我无法保持良好的身体状况,将会难以应对当下的困境。
到目前为止,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他们暂时未发现我跑到了长野县,我的手头也还算宽裕,撑过一两个月绰绰有余;松本市鱼龙混杂,从事tou||渡的蛇||头比其他地方多,有利于我早日离开日本。
只是……只是,我再也没有了刚刚逃出生天时的劲头。
严格来说,沼渊既非亲人,亦非爱人,与我也无利益瓜葛;何况他落入警||方之手,更不可能将我的情况透露给组织,增加被找到的可能性。但是,以上种种利弊分析,都不足以消弭我心间的乌云。
于我而言,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上寄托着长久以来我无处安放的情感,而是因为,我看着沼渊的时候,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有时我会忍不住设想,在训练基地的时候,如果是随便一个人与我搭话,是否也能够把我从孤独中解救出来呢?我和他之间的关联,真的存在某种不可替代性吗?
我无法回答这一系列问题,且它们将随着沼渊的被捕永远无解。唯一能确定的是,因我与他的共性,他的结局必将是我的结局——
哪怕侥幸从实验室中逃出,也摆脱不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命运。
我对外界的认知早已被扭曲重铸,“生存”与“服从”是镌刻于脑海中的唯二准则。幼时的我便学会了如何对成为解剖课教具的同伴无动于衷,将致命药剂注入无辜试验者体内这一过程我更是执行了不下百次。而沼渊身上的“命案”同样不计其数,甚至在加入组织以前就罪行累累。
“我必流离失所于世间,凡遇见的必杀我。”
该隐杀死亚伯,神驱逐该隐,亚伯的鲜血浸入大地,大地厌弃罪人,再无所出。
内外交困之下,我终于支撑不住发起了高烧,躺了足足一周的时间。等到稍有好转,又恰逢近期警方大范围例行盘查,我自觉有极大概率会因身份不明而引起怀疑,所以匆匆离开了旅舍。
出逃计划被进一步搁置,重新开始平静的生活化为了虚无缥缈的幻影,遥遥无期。也许是否极泰来,无处可去的我幸得一位好心的寿司店老板收留,让我在厨房打工,负责配菜和清洗餐具,晚上就睡在店里帮他守店。
时间犹如停止了一般,我像是在提前适应tou||渡后的日子,每天做着简单而重复的工作,几乎足不出户。
又一个月飞速而逝。有一天,店里突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
“敢助,由衣,好久不见,”老板乐呵呵地和他们打招呼,“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被称作“敢助”的男人扎着马尾辫,身材魁梧,但左腿似乎不太方便。他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拉开椅子坐下,左眼的“X”形伤疤随着这一系列动作微微抽搐,说话的语气却带着面对熟人时的爽朗:“对,老样子。”
“老板,别听他的,请把清酒换成茶。”名叫“由衣”的女人温柔而强硬地阻止道,“小敢,来之前我们都说好了,最近天气不好,少喝点酒,不然你的腿会很难受的。”
“管家婆……”男人粗声粗气地抱怨了一句,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旁边那桌的客人刚刚结完账,我正打算去收拾餐桌,不经意间看到了两人腰间的配枪,意识到他们的身份是刑警,便决定先到后厨避一避。
谁知我竟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了沼渊的名字。
我顿住脚步,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地听着。
“话说,那个犯人是不是明天就要过来了?好像是个很棘手的犯人呢,被捕的时候还差点捅伤了一个孩子。”
“嗯,在大阪杀了三个人,真是猖狂啊。”敢助有些无奈地喝了口乌龙茶,“不过,他的案子大概不会由我们经手了。”
“诶,不是说要被押送到长野县警察本部吗?”
“不,那片森林虽然在两县交界的地方,但按照行政区划划分,它应该隶属于群马县,所以是那边的人负责带他去指认埋尸地点。”
……
两人看上去并不想在下班后继续谈论公事,只聊了一会儿就换成了别的话题。我背对着他们磨磨蹭蹭地整理着碗碟,努力从寥寥几句话中提取出有用的讯息。
明天沼渊将被带去指认埋尸地点。这是我初步得到的结论。
但我仍有许多疑惑的地方。他在与我分别之后犯下了多起杀人案,为什么要把埋尸地点选在离大阪很远的群马?
假如是很久以前杀的人,倒也解释的通。不过,在审讯过程中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招供,我总觉得不是他原来的性格。
是企图趁这个机会逃走吗?
我想来想去,认为这个理由的可能性最大。
等寿司店打了烊,我洗完最后一只盘子,又拿出许久未碰的地图,在灯下细细寻找。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两名刑警交谈中位于群马县和长野县交界处的那片森林,貌似就在沼渊的故乡附近。
“我小时候总喜欢往附近的山上跑,光是在小溪里捉鱼,我都能捉一整天。到了晚上就更好玩了。你见过萤火虫吗?”
那日的对话犹在耳边。
依时间推算,在被抓获之前,他应该还没来得及回去。
难道……他是想再看一眼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吗?
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纯挚,却莫名使我接受,仿佛那个人本就该是质朴又简单的。近段时间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因而对这一猜测无端生出一股悲哀的情绪,为只能以这种方式回家的沼渊,以及,为苟延残喘的我们。
我向来不是什么实干派,甚至每回做出微不足道的决定都要天人交战一番。但这一次,我立刻告别老板,连夜买好火车票,前往群马县的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