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05 ...
-
火车飞速向前,视野被不断划过的细长电线杆分割成几个独立的区块。我看向车窗外绵延成一条曲线的行道树,于绛紫色的夜幕之下,远处的房屋孤零零地站立在青黛色的山坡上,如同散落的灰白墓碑,破败又荒凉。
我想到了被上帝流放的该隐。
“从此之后,我若耕种,地里再长不出佳禾。我必流离失所于世间,凡遇见的必杀我。”
这个时间点,我本应该待在公寓里休息或者在实验室加班加点地工作,可我此刻却局促不安地坐在这趟驶往大阪的列车里,除了膝盖上放着的一只塞有大量钞票和一把女式shou ||qiang的黑色皮箱以外,什么也没带。
起因仅仅是一个电话。
几个小时以前,我拨打了沼渊留下的号码。
果然如他所说,响铃三次后电话才顺利接通。当接通的提示音真正在耳边响起时,我的话语又哽回了嗓子里。
所以他反而先开口。
沼渊压低了音量:“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家伙看得特别紧。我先挂了,等过一阵子再……”
“请等一下!”
我急忙出声打断。
“你怎么了?”
我咬了咬牙,还是把真相和盘托出。
“情况就是这样。最迟是明天傍晚,尼尔森教授已经命令我腾出房间来安置人体实验对象了。如果可以的话,你快点逃吧!”
听筒那端出现短暂的沉默。
我以为他被吓得说不出话,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看上去头脑不太灵光的男人比我想象中要镇定很多。
“你是偷偷来给我报信的吧?”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
“你不该告诉我的。”沼渊的话令我冷汗直冒,“我们这种人的通话记录在他们手里有备份。要是我跑了,他们不可能会放过你。”
对呀。我后知后觉地想。“少管闲事”明明是最基本的道理,我自诩深谙组织内部的生存法则,为什么这次还要别人提醒?
懊恼和后怕涌上心头。
我会面临什么呢?盘问,审讯,清除?
冰冷粘腻的感觉开始从后背向四肢蔓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手机还处在通话状态。
直到传来奇怪的动静,我才慢慢回过神。
“你在……做什么?”我听到类似于用棍棒敲击窗框发出的声响。
“做什么?当然是逃跑啊,”沼渊喘着粗气,“难道我会傻乎乎地等死吗?”
“他们以为把门窗都封死我就逃不出去了……呼……也对,正常人绝对不可能爬进通风管道……”他一边继续着手上的活儿,一边自言自语。
的确,他的体型比一般男子瘦小,肩膀甚至窄于某些骨架较大的女性。
虽然这些都是为了便于执行任务而做出的改造。
“呼,总算撬开了。”
我也再一次面临抉择:是放任他离开,还是上报组织?
“喂,你还在听吗?”
我哆嗦了一下,嗓音沙哑:“在听。”
“与其被动地受人摆布,不如搏上一搏。你不会还打算留在那种地方吧?”
我没有任何理由逃走。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要我随便透露给一个安保部门的人,那么他毫无计划的出逃立刻就会胎死腹中。
“我不能……”
“烂人也好,完人也罢,谁都有求生欲。”他打断我,“像小白鼠一样胆战心惊地活着,不明不白就死了,也实在太可笑了吧!”
于是,我便莫名其妙地点了头。
我无法找到这么做的必然条件,总觉得它比西部片中的冒险故事还要愚蠢。于我而言,脱离早已习惯的环境比拔去幼鸟背上的绒毛还要痛苦,以至于我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时,依然感到一片混沌。
列车门开了又合。
乘客越来越少,直到剩下我一人。在我的幻想之中,他们是被怪物吞下去的点心,一个接一个消化掉,唯独我留在空荡荡的胃袋里,企盼冒着气泡的酸液再一次将我包裹。
大概是我的脸色过于吓人,乘务员十分贴心地询问是否需要热水。
我就这样四肢僵硬地到达了终点站,随后又提着行李前往约定地点,在鲜明的地标旁边,如同穷困潦倒的流浪汉般蜷缩在长椅上,等待一个可能永远无法赴约的人。
应该回去。应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每当我听到附近便利店里的时钟整点报时,我都会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是脚步一挪开,又马上收了回去。
就再等十分钟。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十分钟,沼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背心,两只胳膊因为出汗而变得油亮油亮的,左边的裤腿扯掉了半截,鞋子也不翼而飞,脸上还沾满了通风管道里的灰尘。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显然这里他比我更加熟悉。我跟着他在狭长的巷子里穿梭,来到一家看上去十分廉价的旅馆。
“大科学家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媚□俗的粉色霓虹灯投射在他那胡子拉碴的侧脸,留下交错的影子,“我在加入组织之前就和这儿的老板认识了,是个嘴很严实的人。”
前台接待处坐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机里的肥皂剧。她似乎对我们的打扰有些不满,目不斜视地扔出一张住宿登记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是有多寒酸才到这里来鬼混……”
全日本不知有多少个晦暗的街区,每个街区又不知滋生出多少个晦暗的旅店。合法或是不合法,投靠某个帮派或是夹缝中求生,它们逐渐演变成走投无路之人的歇脚处和庇护所。
遮遮掩掩的偷□情男女,在电梯里就按捺不住的ji||女和piao||客,道貌岸然的老师与学生……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人在这里纵□情欢乐,我和沼渊的组合反倒平淡无奇。
“编一个就行,”他看见我在姓名那一栏里犹豫,随口说道,“根本不会有人管。”
于是,我写下“玛丽莲梦露”的大名。
沼渊则直接画了一个圈。
付过押金之后,一把生锈的房间钥匙又被扔了过来。
顺着混杂有霉味和消毒水味的通道往前走,脚下的劣质复合地板仿佛一团柔软的棉花,把我变得轻飘飘的。我也说不清究竟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没料到逃出组织竟然如此简单,也许是前台的大妈穿得像是一只博多地鸡,也许是沼渊画的圆圈看起来非常滑稽,反正不管怎样,我突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十分费解地任由我失态狂笑:“你这女人到底搞什么鬼?”
直到房间的挂锁被我拴上,笑声才渐渐消退。
窗帘是拉着的,弥漫着和走廊相同的气味。照明灯是暧昧的黄色,我坐在吱嘎吱嘎的单人床上,终于感受到一丝疲惫。
用水冲洗掉身上的淤泥和灰尘,沼渊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扔进盥洗盆里,光着膀子坐在我的旁边。
我忽然问:“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应该会在大阪呆一段时间,弄些钱。”他拧了一把正在滴水的头发,“哦,对了,我还有辆车,被我藏在池田一带的郊区里,看看能不能用。”
我意识到自己对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除了知道他是群马县人以外,并未听他说起过别的信息,就连“沼渊己一郎”是不是真名都无法确定。
“你呢?”
“我?”我从沉思中缓过神,“我的父亲在爱知县有间旧宅。我曾经把一些□□之类的物品放在了那里,大概会先过去一趟,然后再找机会离开日本。”
“果然有备无患会方便许多啊。”他不由自主地感叹。
我愣了一下,旋即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为离开做着准备,兴许这次事件只是一个小小的契机而已,叛□逃不可避免。
“喝点东西怎么样?”
他变魔术般地摸出一个十几公分高、用黑色胶布缠起来的玻璃罐头,鼓鼓囊囊的口袋瞬间瘪了下去。
“这是我用土方法酿的清酒,甜口的,女人也可以喝。丢在那里太可惜了,我就把它带了出来。”
爬通风管道的时候还要揣着一只笨重的瓶子,我无法理解这一行为。但我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只能点点头。
那是一种带着淡淡酒味的甘冽液体,算不上好喝,但也不难以接受。沼渊看上去特别喜欢,又给自己倒了一点:“真是久违了的味道啊!”
酒的余韵浓厚,喉咙都仿佛烧了起来,我咽了口唾沫想要冲淡这种感觉,听他说道:“唉,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去看看了,不知道家乡……现在是什么样子。”
“等风头过了,你就可以回去。”
“哈哈,你说得对,”他大笑着打了个嗝,“我现在自由了,谁也管不了我。”
玻璃罐头没一会儿就见了底。
室内越来越闷热,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因此呼吸声也越来越明显。我侧过脸,看到他用露骨的眼神盯着我。
沼渊舔了舔嘴唇:“要不……我们做□一次?”
我觉得无可无不可,于是再次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不仅他是自由的,我也是。所以我认为什么都可以尝试,什么都束缚不了我,我拥有无限多的可能。
我像只自信心爆棚的皮球,倒下去的时候似乎还跟着床垫弹了几下。比我矮了将近一个头的沼渊想从气势上取胜,有些急躁地撕扯着我的衣服,嘴里说着直白的荤||话。
这个异常普通的夜晚,我和他暂时扔掉了人类的标签,抹去身份、性别、种族之差,只是两只劫后余生的小白鼠,在阴暗局促如巢穴的旅馆房间里,疯狂jiao||配。
我终于忘却了一切忐忑与困厄,割断了操控着手脚的丝线。我可以肆意支配自己的身体,摆出任何我想摆出的姿势,用最大、最放纵的声音去尖叫和shen||吟。
“没想到你还挺野……”
他托起我的肩膀,与我默契配合。
结束以后,我们两个在不太宽敞的床||上||餍||足地舒展着四肢。
“真舒服!”沼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很快打起了呼噜。
倦意同样席卷而来,我翻了个身面向他。他的肚子在白色的棉被下有规律地起伏着,我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踏实——他不是父亲的信,不是笼子里的小沼,不是被带走的Sherry,不是所有能令我感到安心却又被迫失去的东西,他正完好无缺地躺在这里。
我闭上眼睛,安稳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