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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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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房间。连空气中压抑的味道都没有任何改变。
我抱着装满文件的纸箱子,走进铺满防静电地板的实验室里,觉得自己就像笨拙的提线木偶,在他人的操控下跳着既滑稽又残酷的舞蹈。
我的生死由他人主宰,我的情绪更是无关紧要。即使明白这一点,当我面无表情地把箱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摆在办公桌上时,依然听到了内心的尖叫。
“这是上周那批小鼠的数据,”宫野志保,不,现在应该称呼她为Sherry,把一叠A4纸递给我,“我希望能在明天下午之前得到结果。”
“好的。”
我平静地应声,却只觉得密密麻麻的数字快要令我窒息。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眼前的她还不到18岁,然而,我却从那张因为超负荷工作而交织着憔悴与兴奋的脸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这间实验室是属于他们的殿堂,于我而言只是冰冷的监狱而已。我无法对此说不,甚至无法流露出懈怠的情绪,我只能如渺小的齿轮般拼尽全力地旋转着,直到生锈报废为止。
回到原职的第一天,沮丧的我仿佛连最后一丝生命力都被抹去了。然而,正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时,我竟发现了Sherry和父亲的不同之处。
父亲对除科研外的所有事物都异常冷漠,但Sherry不一样。她在工作时冷酷无情,可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她用十分温柔的声音和电话那头的姐姐聊天。有时Sherry胆子很大,会用新的研究成果和那个代号为Gin的可怕的男人谈判,以换取更多的自由时间;有时又很乖张,会私下订购难喝至极的咖啡,来“款待”在附近盯梢的“看门狗”。
所以,当我第三次因心神不宁而失手毁掉几个样本时,她并没有直接将我的过错上报组织。
“我和你一样,施密特,为了更重要的东西,不得不做些恶心的事。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随便把自己的性命浪费掉。”
四下无人时,她告诫我。
然后,在其帮助之下,我又从研发部门调到了后勤部门,专门负责培育实验所需的动物。
这让我好过很多。没错,即使每天都要添水、添饲料、打扫笼子、清理粪便,我也觉得这份工作比待在研发部更加舒服。而相似的狭窄杂乱的环境,总能令我想起医务室的那段日子,只可惜再也没有能够和我说说话的人了。
不过,我很快又交到一个“新朋友”。
是一只小白鼠。
它似乎先天不足,出生第三日才勉强睁开眼睛。它的眼部有些畸形,后肢也过于羸弱,走起路来老是东倒西歪。平日里躲在木头刨花做得垫料下面,只在饥饿的时候会爬到饲料槽的旁边,用黄色的、米粒似的牙齿啃咬铁质的笼子。
在繁育过程中出现品性不良的幼体,这类情况并不罕见。因那些表征上的缺陷,这只小白鼠无法满足作为实验样本的要求,原本该被装进自封袋,等候统一的焚化处理。可我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它留在废弃鼠笼中,当成我的宠物,以及,倾诉对象。
我坏心思地将其取名为“小沼”——由于单独饲养的缘故,每餐都能酒足饭饱的它忽然变得精力充沛起来,总在笼子里不停地绕圈奔跑,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让这个安静的房间看上去很热闹似的,与某个聒噪的家伙一模一样。
就这样,在我工作的时候,“咔哒咔哒”的声音一直陪伴着我,赶走了困扰已久的孤独与寂寞。我买来仓鼠专用的吊床和滚轮,但小沼并不懂得如何正确使用,不是视若无睹不闻不问,就是咬出坑坑洼洼的印子。有时我会念诗给它听,有时除了喂食以外连续几天都不搭理它,小沼从来不会计较,只要有吃的在身边,就可以过得无忧无虑。
有了陪伴之余,我还试着找寻兴趣爱好,让自己不再那么死气沉沉。饲养动物的工作并没有非常严苛的保密要求,每周六下午都是属于我的“自由时间”。我会趁休息的时候逛逛附近的商店,或者独自坐巴士去欣赏一场歌剧,规律而健康。
在我努力调整回归后的心理状态时,研究所的氛围却急转直下。
某天,我运送完一批实验所需的小鼠,路过办公室,偶然听见Sherry正在跟别人说话。
“那个男人的事情,我的姐姐并不知情。”她克制情绪,尽量用客观的语气说,“诸星大利用姐姐潜伏进组织,仅此而已。姐姐绝不会叛变。”
“这并不需要你来判断,我们会做出裁决。”Gin不耐烦地打断。
“要怪只能怪宫野明美运气不好,偏偏和FBI的人扯上关系。”他略带嘲讽地威胁道,“奉劝一句,你只要关注手头上的药就可以了,如果还想这么舒服地活着。”
“你……”Sherry一贯冷静的面容有些崩裂。
沉默片刻,她突然像下定决心似的直视着面前的男人:“如果我的姐姐受到伤害,APTX4869,这个ELISHA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将再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站在虚掩着的门背后的我顿时大吃一惊。我没有料到,先前如此理智地劝阻我的人,竟然也会说出这样不计后果的话语。
但是,剑拔弩张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
只用了一个眼神,Gin便瞬间浇灭了她的决心。凶狠的目光如同长矛般直直刺了过来,Sherry像掉进带刺铁丝网的麑鹿,无法挣扎也无法躲避。甚至是与此无关的我,也顷刻间脊背生寒。
就这样过了几秒钟,他才收起震慑的目光,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以最快的速度躲进隔壁的储物间里,捂着嘴不敢出声。等到再出来时,我看见Sherry依旧低着头不发一语。她紧紧捏住桌子上演算到一半的稿纸,连墨迹在掌心晕开都未曾察觉。
狂热的父亲也好,如天才一般的Sherry也罢,包括被丢来丢去的我,从很久以前开始,便已完全失去了支配自己人生的可能。我们不过是豢养在笼中的小白鼠,需要时便被绑在实验台上,剖开肚子或是注入药剂,榨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我始终不能忘却冷静自持的她展现出的那副无助的表情,这让我不得不面对事实——在组织的压迫之下,任何抗争就像螳臂当车一样可笑。
这一认知使我无比沮丧。失魂落魄地度过了几个星期,我终于迎来东京入夏后的第一个雨季。紧接着,仿佛是在宣泄什么似的,连绵的阴雨一刻也没有停歇,几乎小半个城市的轨道交通都受到了影响,只要打开电视,就能在屏幕上方看到不断滚动的气象预警。
而我也开始为动物房内过高的湿度和不断下降的幼体存活率感到头疼不已。
雪上加霜的是,从公寓到研究所的班车因暴雨宣布暂时停运,每天我都要撑着伞徒步往返两地,忍受潮湿的衣物和鞋袜。
这样的情况下,我竟意外与沼渊己一郎重逢。
那是在每次上下班都会路过的巷口,因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我下意识地朝里张望,便看到一个黑影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一跃而下。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但并未贸然上前,而是僵持在距离我几十米远的巷子深处,仿佛一只正评估风险的野兽。
随后,他又迅速靠近,逐渐展现出“人”的轮廓。大脑在惊恐之余快速运转,直到看清来者独具特色的身型时,我才颤抖着出声询问:“沼渊?”
那身影迷茫地停顿了一下,转而放松下来,快步走向我。
雨水把沼渊己一郎浑身都浇透了,黑色的头发湿哒哒地黏在骷髅似的脸上,像极了秋收后孤零零的稻草人。
他把嘴里叼着的刀收了回去,含混地应答:“是你啊。”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走在狭窄的楼道里。
楼梯间的照明灯不巧在几天前出了问题,暂时未能得到修复。黑暗中,沼渊那沉重的呼吸声萦绕在背后,使我联想起蜥蜴一类的爬行动物,紧贴着地面或是蛰伏于角落,趁猎物不备便将它们一口卷入腹中。
我开始有些后悔邀请他上去坐坐了。
故友重逢本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他叼着刀子的狰狞模样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至于我花了好久才哆哆嗦嗦地把钥匙插进锁孔。
屋内的灯一下子打开。
明亮的视野安抚了心绪,我定了定神,开始在柜子里翻找他能穿的拖鞋。
“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沼渊踟蹰片刻,突然说道。
我诧异地回过头,借着一点灯光,这才发现原先他身上像是水渍的地方,其实全都是凝固后的深褐色血痕,有喷溅上去的,也有浸染状的。
身后的楼梯上还留下了一长串鞋印,雨水、泥浆和血液混合在一起,比亲临凶||杀||现场更加惨烈。
“进来吧。”我注意到鞋印里的血迹似乎还很新鲜,猜测沼渊可能受了伤,“我替你处理一下。”
他没有再说什么,进屋后便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不弄脏椅子。我拎着医药箱,总觉得时间又倒退回了我在训练基地里工作的日子。只是沼渊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拘谨,当我缝合一道约七公分长的伤口时,甚至以为在对一具人体模型进行练习。
他舔了舔嘴唇:“看起来你混的还不错。”
我将消毒用的酒精纱布收拾好,顺便给自己和他泡了两杯姜茶。他把温热的茶杯捏在手里,并没有喝,而是四处打量起这间屋子,然后评价道:“很好的房子。”
这里位于新宿区和中野区的交界处,虽比不上寸土寸金的繁华市中心,但胜在环境清静宜人。客厅的窗户正对着一大片人工湖,旁边是出自设计师之手的精巧庭园,仿古式路灯氤氲朦胧,即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依然幽雅别致。
我的住所由组织统一安排,租金并无需从薪资中扣除,选在这儿也仅仅是因为距离偏僻的研究所不过只有两三站路。然而,一个人居住的环境有时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他在这个社会的生存状态,比起缩在邋遢的宿舍里,我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过得很不错”。
显然他也明白这一点,误以为我被调走后便飞黄腾达,因而兀自生出几分疏离感。
可我心里清楚,我和沼渊没有任何的不同。无论是干着见不得光的勾当也好,还是像白领OL一样穿着得体地坐在办公室格子间也罢,我们都是诞生于流水线上的产品,被赋予相似的用途,拥有相似的下场。
“你呢?”我反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喝了一口热姜茶,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马马虎虎。也就……还行吧。”
浮于表面的对白本就无从探知真假,但从我的直观感受来说,可信度并不高。他看上去比几个月前更加消瘦,稀疏的眉毛连着凸起的颧骨,鼻翼两侧是深深的沟壑,最让我难受的是,过去离经叛道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浑浊无光的眼珠嵌入蜡黄的脸孔,麻木不仁。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相对而坐,伴随着窗外如敲击太鼓般凄迷的雨声,冒着白烟的马克杯由热转凉。
沼渊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任务有时间限制。”
“请等一下!”我伸手拉住他的胳膊,他的体温比雨水还要冰凉,“你能……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吗?”
“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
“联系方式。电话号码,邮箱,住址,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再找到你的都行。”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露自己的情绪。
我只是想到仅凭运气再遇的概率小之又小,又或者单纯不愿从别人的口中听闻他的死讯。毫无征兆的,一直以来我所遵循的原则被打破,我开始希望能和某个人建立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