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无意落人间》基尼

1、梦里犹似故人来（一）

　　范若若最近老是睡得不大踏实。
　　尤其是这小半个月来，越发严重，原本就单薄的身影看着越发消瘦了起来，一张小脸儿白的吓人。
　　好不容易睡着了，嘴里还是小声嚷嚷着听不懂的胡话。
　　好在柳姨娘请了许多趟大夫，说是无碍，只是普通的梦魇，加以药石作用，修养个几天便好了。
　　范建的原配去的早，只留下若若这么个娇娇儿，他自然是心疼的紧的。接近年关，各部公务繁多，户部每天更是被各路人马堵的水泄不通，各州账目审查汇报不是小事，可是自己的女儿这么病着，他也着实无法心无旁骛。
　　索性先斩后奏，范建将分属自个儿的账目统统揽回家，当即命人在若若的院子边另辟了一间书房办公。
　　这下轮到柳姨娘心疼的紧了。
　　个高块头大的范建眼瞧着也一天天蔫了下来，可自家老爷把若若看的比什么还重，她个做庶母的，也不大好说些什么。
　　只可惜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了个混球范思辙，不似若若这般讨喜，才两岁多就跟掉钱眼儿里似的，每每耍闹撒泼，都需丫鬟拿着银子哄才好。

　　这天，柳姨娘风风火火的推开了范建书房的门，神色颇为紧张。
　　范建闻声，也不抬头，盯着账目的眼有些不大耐烦，“何事如此慌张？”
　　柳姨娘绞着帕子，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双丹凤眼似有些犹豫的神色。
　　半晌，合上账目，范建抬头:“到底何事！”
　　柳姨娘试探着开了口:“老爷，若若她……她刚又闹梦魇了，嘴里还糊里糊涂的说着什么……公子啊……哥哥啊……”
　　又瞥了范建一眼，继续说了下去。
　　“妾想着，若若小姐到底是在儋州老祖宗那里养了好几年，一时间回京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小孩子嘛，总归有些念旧，想必和大公子兄妹情深，一时半会儿还是割舍不下的，要不，您派人把大公子接回来……彼此间也好有个伴儿？兴许若若的病也能好的快些……”
　　范建皱着眉，有些不悦，随即摆摆手，道:“这件事，你不用操心，安心照顾着就是了，她又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府里头的那个更是他的亲弟弟，以后的日子好生处着，怎么就没有感情了？”
　　柳姨娘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听着训。
　　思及语气过重，范建瞅了瞅跟前人一眼，语气又不自觉的软了下来。
　　“她刚回京都不久，平日里同这些个同龄的世家子弟接触不多，等她在京都有了几个朋友，自然不会再去想儋州的事了，你去安排，等她病好了去下拜贴，请各世家公子小姐来范府做客。”

　　柳姨娘闻言一笑，心头大悦，立即应承着退下了。

　　目前看来，自家老爷还没有接范闲回府的打算，这也就意味着，范闲的私生子身份短时间摆脱不了，那她肚子里出来的那个，可不正是范府的独子嘛，来日方长，只要她好好抚养，将来成为唯一的嫡子也不无可能。
　　柳姨娘这样想着，心中愈发开心，脚下生风快速向厨房飘去，若若要喝的药还在小灶上熬着，她要在范家站稳脚跟，首先得把这位小祖宗伺候好了。

　　是夜，范府。
　　帷帐之内，床榻之上，锦被轻动，里头的人儿睡得不安分。
　　范若若双目紧闭，一双小手不安分的从锦被里探出来，攥在一边。额头上也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
　　下午柳姨娘拿她试探范建是真，可关于她的病情，也是没敢撒谎的。
　　她的确一直在絮絮叨叨的念个不停，一会儿公子啊，一会儿哥哥啊。
　　只是柳如玉猜错了，范若若梦中之人，实在不是范闲。
　　至于是谁，就连若若自己也不大清楚。

　　她又做了那个荒诞离奇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疆北沧州无度山上的一颗千年青松，山川秀木，万古孤独，唯有亘古不变的日升日落相伴。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光秃秃的山巅之上筑起了一方矮矮的道观，一少年做白衣道士形象，在此问道求仙，每日寅时三刻，准时起身练功，在青松树旁打坐舞剑。
　　再后来，那少年白了双鬓，皱了眉角，从少年走到中年，再到暮年。
　　再再后来，他消失了，至于去向，无人知晓。

　　也不知是他终究得了道成了仙去了那方无极净土，还是垂垂老矣大限将至，孤零零的化作尘埃，散落山间。
　　沧州北地，无度山上，再一次只剩下那颗万年葱翠的青松，留守浩瀚人世，坐看云起云落。

　　下一秒，她又倏地梦见自己化作了一只蒙尘的青灯，整日整日的尘封在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厢奁里。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
　　直到有一天，一道光唤醒在暗夜里沉睡的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落在耳畔。
　　远处，是几个稚嫩的声音在呼唤些什么。
　　“小言公子，小言公子……”
　　“这些都是陛下弃用的钦制贡品的最为残次一等，您若是要寻个灯盏，同住持讲………………”
　　“不必麻烦。”

　　言毕，沉重的木箱被人掀开。
　　微弱的光亮顺着渐开渐大的缝隙偷偷溜进来，一点一点，驱走沉睡经年的黑暗。
　　梦中的范若若有些恼怒，这突如其来光亮，扰了她清净。

　　下一秒，周身一轻，只觉似在云端般轻柔。
　　带着些许凉凉的暖意，包裹住万般的惊慌无措。
　　范若若愈发不自在了，她切实的觉得有人正在揉捏她的脸，还是特别大力气的那种。
　　她忿忿的挤开眼，想看清胡作非为的来人。
　　毕竟，她长这么大，就算是至亲的哥哥范闲，都没这样粗暴的对待过她。
　　可是当她愈发想要挤开双眼看清那人面容，却愈发觉得双眼沉重如铁，周遭越发虚无缥缈起来，挣扎着将她推向分崩离析的现实世界。

　　“明灯蒙尘，犹如名琴藏世，着实可惜。”
　　“今日得见，也算与我有缘。”
　　“旁的也无需劳烦小师傅再寻了，这青灯，我便收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