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石不厌

4、第四章

　　盛誉是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少年。
　　彼时他正站在柜台内，低眉颔首，听着满面笑意的店长滔滔不绝咖啡的制作步骤。他比店长矮上些许，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暖黄色围裙后，不经意间抬眸，愣愣地看着少年踏着落晖朝他走来。
　　少年依旧穿着洗的发白的衣服，只不过换成了蓝白相间的校服，脚上蹬着一双磨破边的灰白运动鞋，却还是那么满满朝气，眉间一挑，就仿佛有光洒在他心上。
　　盛誉暗喜，幸亏他两天前拐进了这家店咖啡厅，却浑然忘记了当初自己的满腔忧虑。
　　两天前的午后，盛誉又在床上挺尸了老半天，直盯着屋顶的裂缝，好似能看出朵花儿来，直到他脆弱的胃又一次发出抗议，才终于缓缓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光着脚转悠到客厅，总算是穿上了被遗忘已久的拖鞋，一转身，抓住了窗缝照进的最后一丝阳光。
　　踢里踏拉挪到镶在白墙上的推拉窗前，透过窗外生锈出斑的铁护栏，看着阳光慢慢隐退在鳞次节比的高楼之后。
　　窗边开了一条缝，春日的微风挤进来，吹起垂落的半边帘子，隐约还能听见楼下聚在一起唠叨家长里短的大妈们时不时发出的吵闹，夹杂着一两声晒太阳的老大爷不满的咳嗽。
　　他们这个破旧的老居民楼，被遗弃在城市的边缘，一栏斑驳掉漆的黑色铁门，守着这阴冷潮湿的一寸之地。太阳也只在东升西落间挤出那么一丁点空隙，临幸他们满面污垢的窗台。
　　楼里住着闲暇度日的退休老人，半大的留守儿童，也住着蜗居的夫妇和看似温馨的一家三口；更多的，是像他这样暗夜里挣扎的打工仔。却仅剩他，在这个本该流汗流泪的午后，眼睁睁看着光芒慢慢消失。
　　努力拼搏的人，兴许是看不到午后坠落的余晖的。
　　空涨到发疼的胃又一次唤回他的思绪，盛誉伸手揉了揉肚子，转身朝“半开放式”的厨房走去。
　　厨房在屋主租给盛誉的时候就是这样，空着半面墙，煤气灶和瓷制水池隐在仅有的半面墙后，对着四五岁小孩才能勉强钻过的透气窗，要是那小孩吃的胖点，兴许只能伸出个头；表面老旧发黄的冰箱嗡嗡作响，不用打开也能猜到多半是空无一物的。
　　盛誉不怎么会做饭，多是因为不想让油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他又没那个闲钱装门，索性放置不管了。
　　他弯腰拉开冰箱旁的白色橱柜门，揪出一包半个月前囤的泡面，又低头数了数，估计顶多能再坚持两天，他得马上出门当个社畜了。
　　盛誉极其熟练地撕开包装袋，放面倒水，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一看就知道是个泡面的行家。
　　半小时后，一袋泡面就满足了他不停叫嚣的胃，盛誉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边的油渍。
　　人家总说，盛誉不像个大男人，个子小小的，胃口小小的，就连抽泣声也比雨落涟漪大不了多少。说的人多了，连他自己也开始这么觉得，越发把自己缩得微不足道。
　　他趿拉着拖鞋，将纸桶丢进垃圾袋，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下午四点了。这个时间，坐堂的学生还没有放学，疲劳的社会人也都还没有下班。
　　盛誉犹豫了半天，还是套上了一件灰色连帽衫，蹬着帆布鞋走出了家门。
　　他这样打扮看着更小了，俨然一个刚下课的大学生，往更小了，说他是高中生恐怕也有人信。
　　把帽子罩在头上，盛誉低头锁了门，他想了想，还是准备去大学城碰碰运气。
　　前面也说过，他租的小破屋离他毕业的大学很近，都在城市的边儿上，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穿过铁门外的羊肠小巷，拐过贴着乱七八糟小广告的破旧电线杆，他站定在车水马龙之前。
　　盛誉知道，隔着这条马路，那半边熙熙攘攘，这半边冷冷清清，他终是要钻出自己裂缝漏风的蜗牛壳。
　　他在大学城里兜兜转转，寻找着招人的广告。
　　说是大学城，其实也不过就是大学前后围了两条商业街，里面也是鱼目混杂，隔一条路，还有几排小平房，专门给穷学生住。
　　盛誉是没住过这几栋小楼，他刚考上这儿时虽然不受家里重视，父母好歹还是供他读完了大学，之后才天高任鸟飞。
　　转悠了半天，盛誉一扭头，盯着玻璃窗上一则广告出了神儿。
　　那广告上写着，专招样貌俊秀的男性店员，月薪两千加，如有意者请进店与店长详谈。
　　像盛誉这样沉闷的人，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又不是哪里的公关店，干什么只招男性店员，还要长得好。可他望着那两千的工资，还是意动了。
　　说实话，两千多块的工资不算高，也许只是男生的一双球鞋，女人的两件衣服，可对于盛誉来说，这也许是他最理想的工作了。
　　他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想安安稳稳过着吃喝拉撒睡的小日子，只要能过活，刷碗端盘他也干得起。
　　刚下了决心，他顿时又漏了气。
　　盛誉又不像古代的大家闺秀，没有揽镜自照的习惯，洗脸刷牙间不经意瞥过镜面，也只能称得上一句清秀干净。他倒是有一双顶好看的桃花眼，配上眼下卧蚕，一颦一笑间是都别人口中的红晕相衬，满目深情，可盛誉低眉惯了，不怎么笑，眼底死气沉沉，看人的时候也总是目露迷茫。
　　不管结局如何，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他还是决定进去试试。兴许店长看在他长得还算年轻的份上就雇了他也说不定。
　　盛誉扶上金属把手，顺着门上的指示推门而入，门顶丁零一声，惊动了柜台后面的男人。
　　还不到吃饭的时间，大部分学生都还没下课，店里只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店里墙面是淡淡的暖黄色，看着就让人心生舒适，奶白色的布制沙发背对背摆在落地窗边，两两围起圆台状的实木桌。盛誉抬眸对上眼神询问他的男人。
　　男人高高瘦瘦，鼻梁上架着一只黑色的方框眼镜，勾唇微笑间带起嘴角的一点小酒窝。
　　盛誉提了一口气，走到柜台前小声问道：“请问，你们还招人吗，您看我可以吗？”
　　他到现在跟人说话时，还是不由自主放低姿态，语气低微。
　　男人愣了一下，低头凑上前看了他两眼，笑容渐深，说起话来语调都带着暖意：“可以，你看着年纪不大，还是大学生吗？”
　　店里有客人听到响声抬头好奇地往这儿看来，盛誉赶忙摆手否认：“不是，我、我已经二十八了，最近没有工作，想来店里打个零工。”
　　男人似是被惊到了，又仔细看了两眼盛誉巴掌大的小脸，摇摇头道：“真是看不出来，你比我还大两岁。正好，我们店里其他两个人都是学生，他俩去上课，这儿没有人帮忙我还真顾不过来，”接着话锋一转，“有过这方面的工作经历吗？”
　　盛誉摇摇头。
　　“那参观过咖啡的制作过程吗，或者说，知道咖啡怎么做吗？”
　　再摇摇头。
　　男人越问，盛誉的脑袋就越低，就当他快要钻到柜台底下去了，才听到男人叹了一口气：“要找个不用上课的男店员也真不容易，”又对盛誉调笑道，“虽然你年纪不小也没什么工作经验，不过就凭这张娃娃脸应该能招来不少女客人。”
　　盛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耳垂微红，还是抬头看着男人，目露感激。
　　男人又笑道：“你要是多笑笑，工资说不定就更高了。”
　　盛誉于是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眼尾微弯，眼眸暗淡无光。
　　男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无奈勾起酒窝：“没事儿，慢慢来吧，好好工作就行。”
　　他听完，退后两步，鞠了个躬：“我会努力工作的，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语毕直起身子，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还是红着脸皱着眉头开口道：“您能不能先预付我半个月的工资？我……”
　　他说不下去了，盛誉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理又过分，他一没经验，二没实力，还没开始上班就问着人家要工资。
　　可是，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知道，就算破了那诈骗案，他那仅剩的五千块也不知猴年马月能要回来，算算时间，不说马上要开始囤的泡面，过两天下月的房租水电费也得交上了。
　　他看着店长人好又温柔，不得已才腆着脸开了口。
　　店长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
　　男人看着他，微垂的目光里还是不小心泄露出一丝同情，刺上了盛誉的眼眸，盛誉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了谢。
　　回到现在，他看着眼前穿着陈旧却生气蓬勃的少年，瞬间烦恼忧虑一扫而光。
　　他双眼亮晶晶的望向少年。
　　少年轻启薄唇，盛誉满心期待。
　　少年扭头对着他身旁的男人道：“店长，他怎么穿着我的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