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石不厌

3、第三章

　　楼道里堆满黑斑的顶灯忽亮忽暗，飞蛾围着绕了两圈，慢慢趴在灯面上，又猛的被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惊起。
　　盛誉转了个弯儿，迈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水泥地面的落灰不时扬起，在空中转了个圈，洋洋洒洒落在他的皮鞋上。
　　爬上三楼，拐过锈迹斑斑的铁扶手，盛誉松开右手一直紧握的纸巾，塞进外衣口袋，换了把钥匙出来，顺手插进铁门左侧黄褐色的窄洞。
　　钥匙打在铁门上叮啷作响，在昏暗的楼道里异常清晰，盛誉急忙停了手，缩着脖子扭头看看对面，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听见门后传来的抱怨，这才小心翼翼把钥匙串握在手心，转开了锁。
　　铁门随着门轴的“吱呀”一声开启，又伴着“咚”的一声紧闭，隔绝了屋外昏暗的黄光。
　　盛誉站在粗糙的鞋垫上，伸出右手扶上低矮的鞋柜，弯下腰，左手食指从内而外勾住左脚鞋跟，向下一拉，红肿的脚踝微微摩擦过后，冒出鞋面。如样脱下另一只鞋，他双脚向前，踩在冰冷的瓷砖上，白嫩的脚底瞬间被激得发红。
　　盛誉没有开灯，他低下头，就着窗外洒进的月光，看向他的双脚。
　　左脚白嫩细腻，衬得脚尖各处水泡异常显眼；右脚情况稍好一些，也就中趾面磨开了一层皮。
　　盛誉愣了半晌，也没去管他略显惨状的双脚，只是脱下风衣随手丢在沙发上，转头拐进了卧室。他脑袋昏昏沉沉的，连澡也没洗，衣服也来不及换，就直挺挺倒在床上。
　　他实在是太累了，眼皮酸痛肿胀却睡意全无，大睁着眼直直望向天花板。
　　天花板上的裂缝蜿蜿蜒蜒，途中开始汇成一条，直直刺向盛誉眼中。
　　他眨了眨眼，忽而掀开被子钻了进去，额头抵住膝盖，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扣住眼眶，压抑着嘶哑的喘息，任由泪水浸湿了手掌。
　　哭着哭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昏睡过去了，眉间皱起，眼珠在紧阖的眼皮后时不时转动，昭示着他极不安稳的睡眠。
　　盛誉半梦半醒时，回想起那件被他封存已久的往事。
　　他在梦醒之间，仿佛又回到那个灰暗的午后。太阳从斜后方照向他的背影，面前是形态各异的几十个黑影，隐在阳光照不到的大半个角落。
　　没有人踏进他眼底的光。
　　一瞬之间，他看到一点红煋在黑暗中闪着明快的光，他睁开了双眼。
　　盛誉顶着比昨天更凌乱不堪的头发坐了起来，手背蹭过额头冒出的冷汗，留下黏腻的触感。他眨了眨血丝蔓延的双眼，忽而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挪到床边，被地板激得一个愣怔，瞳孔微张，瞬间清醒了许多，这才望向大门外孤零零的棉底拖鞋。
　　他怔了怔，还是掂着脚穿过木质门框走向客厅的沙发，那里静静躺着被他昨晚扔成一团的外衣。
　　领起衣领，伸手摸出口袋里的手机，他顿了一下，又从另一只口袋中拿出皱巴巴的半包纸巾，他盯着那半包纸巾看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转头走回卧室，拉开床头柜，将纸巾抚平摆在角落，又拿出另一边的白色充电线，摆弄两下按进墙上的插孔，手机屏幕重新亮起了光。
　　待到屏幕重回开机界面，盛誉坐在床沿，不假思索地按下密码，电话那栏猩红的十几个数字刺向他低垂的双眸。
　　盛誉微颤睫毛上翘的眼皮，也没去在意逐渐与地板同温的脚底，倒是心凉了一下，他慢慢点开通话记录。
　　一连串的未接电话排成列，三三两两的数字点缀其后，更多是母亲的，其中也夹杂着一两个，来自父亲的电话。
　　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下意识吞了一口吐沫，却只有气息滑过干涸的喉咙，他这才想起已经有大半天没有喝水了。
　　喉腔火辣辣的发疼，胃里空空荡荡，偶尔的蠕动夹杂着些许声响叫嚣着不满。
　　盛誉却没有一点胃口。倒不如说，他现在只想像十年前一样，把自己藏在黑暗里，闭紧眼睛遮严双耳，不去听不去想，仿佛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是他不能。
　　十年前他被父母撬开了门，强拉硬拽出自己的小小庇护所；十年后，他只能靠自己重复这揪心的过往。
　　还有什么比自插双肋更痛的事吗？
　　有的，重复两遍，也许三遍，甚至更多，直到能把那份撕扯铭记于心，再在心上刻下封印。
　　盛誉犹豫再三，还是没敢按下回拨的按键，食指在屏幕上空磨蹭了老半天，等到光线慢慢昏暗，才点开了电话簿。
　　他想想自己那少的可怜的余额，还是决定先为明天的饭钱做打算。明天，兴许他就能咽下一口饭了。
　　伸手滑过列表，一下就到了头，盛誉点开备注“王编辑”的一栏，拨了过去。
　　王悟升是他以前的接线人，在他大学旁的一家小的可怜的出版社当“金牌”编辑，他大学刚毕业的那几年，就靠着王编辑给的那点稿子过活，什么都市人生、娱乐新闻，凡是能写的他都写过，为此还专门把小破屋租得近了点，就为了赶时间给人送稿子。可以说，王编辑是他这几年接触最多的，也是为数不多的熟人了。
　　电话响了四五声忙音，在机械女声开始播报的前几秒，才终于被接通。
　　盛誉顿了顿，没听见声响，这才小心翼翼“喂”了一声。
　　可能是过早的美梦被吵醒，那头语气冒火、不情不愿地应着，声音略显沙哑：“我当是哪儿个小崽子打的电话，是小盛啊，咋了，找王哥有啥事？”
　　盛誉一愣，拿下耳边的话筒看了眼时间：六点零三，赶紧低眉顺眼道了声歉，这才接了话头。
　　“王哥，我，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您再给我接两个稿子。”
　　王编辑一听，乐了：“你不是准备好钱做生意去了么，前一段儿打电话还听你说，好不容易问你妈要了点钱，听着语气都变了个调儿。咋了，生意黄了？”
　　盛誉闻言瞬间捏紧了手，指缝陷进肉里，他睫毛颤得厉害，无声吸了口气，才勉强平复下声音抖动：“出了点小事，想接两个稿子赚点小钱，请您帮帮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复而开口道：“小盛，不是哥不愿意帮你，你前些天说得好好的，不接槁了。哥也就是个小小的编辑，稿子不多，现在的小年轻人才辈出，说句不好听的，那个不比你写的好呢？要是两年前哥还能帮你争取一把，现在这…你也不小了，找个不要啥学历的地方安安稳稳打个小工过个小日子吧。”
　　说完这看似语重心长的一段话，王编辑不声不响的就把电话挂了。
　　盛誉低头静默着，手机还僵在耳边，听着空落落的一串尾音。
　　仔细一想，他说的也没错。像盛誉这种一没学历，二没精气的大龄男青年，稿没得接，生意眼看也半落不落，他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了小半辈子，到现在，还能拿什么跟那些潮气蓬勃的年轻人比呢？
　　他又想起昨晚碰到的少年，站在夜里，黑眸发亮。
　　那才是真正的少年，跟他这种只能靠外表骗骗人的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散着光。
　　那个年纪的人应该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盛誉不知道，他的少年时代灰暗又不堪，他羡慕着那些活在阳光下的少年，身处暗夜，却能向光而行。
　　盛誉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难言的渴望，他好想再见到那一束光。
　　再见到，是不是，他也能活在光下，踏着阴影，仰望朝阳？

作者有话说

　　又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