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洛》南适

4、初遇（三）

　　外面的光逐渐暗淡下来，一个脑袋忽然从石头边长了出来，他一动不动的看着，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那双眼睛，亮晶晶的。过了会儿，她举了根燃烧的柴火走了进来，把蛋壳收拾在一起，拿前襟兜着，转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把蛋壳埋了，又念了念经，才重新回到石围子。
　　火升了起来，小尼姑不断的往里面加柴火，料峭的春寒被火一点一点的驱赶出去，温暖使人慢慢的放松起来。
　　他盯了会儿架在树枝上的那段木头，氤氲的水气正不断的从里面冒了出来，这东西居然真是可以烧水的。
　　小尼姑正规规矩矩的坐着一块石头上，只有两只眼睛一会儿滴溜转了过来，遇上他的目光又会滴溜的转回去。
　　“你叫什么？” 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他习惯于在和人说话时盯着那人的眼睛，那样能最直观的看到他是不是在说谎。
　　“没名字。”
　　“没名字？”
　　“既然出来了，就不能叫庵里的名字了。”
　　“俗家本名呢？”
　　“我爹娘都死了，我既是这样离开了庵里，也不想叫本名了。”
　　没有完全黑下来的天空显得越来越深的蓝色，月亮已经夹在了东边的两块山石之间，微风拂过，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树枝摇晃的影子。外面，马蹄声悠悠闲闲，男人熟悉这声音，是自己的马，既然这么悠闲，就说明马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他紧张的事情。
　　男人望了一会儿，忽然说，“那我给你起一个吧。你出门遇着山，又遇见水，算你的机缘。叫山洛吧，洛是洛水的洛，也算是有些神的际遇了。”
　　小尼姑对突然其来的名字显然有些呆，嘴里喃喃的叫“山洛？山洛？”
　　“怎么？不乐意？”
　　小尼姑的脸上有些变幻的表情，“倒不是了。可是，山洛啊……”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拿着木棍在火苗上凌空虚敲了几下，火被劈开，旋即又阖上。他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她把木棍扔进火里“不过你说的也对，有山有水，也算菩萨给我赐名了，我就叫山洛吧。”她站起来，冲着山谷大声喊，“喂，我改名了，我叫山洛！”
　　山谷回荡着“山洛……山洛……山洛”。青山不动，似乎只有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中行进，从这山，转到那山。
　　山洛，从今以后，她是山洛了。

　　山洛转了回来，脸上泛着笑，“嘿，我叫山洛啦，那你叫什么呢？”
　　男人仍然盯着对面的山，双手枕在脑后，“你可以叫我江寻。”
　　“你姓江？”
　　他没吱声，山洛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赶紧又问，“你家里人呢？让他们来接你？”
　　“你到不了的。”
　　山洛有些奇怪，“你怎么就知道我到不了的呢？”
　　江寻似乎不想再说这个问题，“我当然知道你到不了的，况且，那里很远，你去了，我怎么办？”
　　山洛恍然大悟似的，“也是啊。你说的也对，可是，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江寻的眼睛转了一下，“现在啊，换药吧。”
　　山洛有些愣，“换药？怎么换？”
　　“把药抹到里面去，而不是抹到衣服上。”衣服磨的伤口很疼，不知是不是化脓了。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
　　山洛为难的说，“那不好，那我不是要……”她没好意思说下去。
　　江寻半调侃的口气，“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吗？怎么，连个男人的药都换不了？”
　　山洛的脸倏的红了。江寻继续说，“我没醒着的时候，你是怎么喂的药？”
　　山洛的脸更红了。
　　“既然都那样了，那还有什么不可见的？”
　　山洛嘟着嘴，扔了草棍，“不算的啊。”
　　“不算什么？”
　　“你不算男的，我不算女的。”
　　江寻哧了一下，“你算不算女的我不管。我再不算，也是男的。”

　　衣服慢慢的褪了下来，山洛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首先就倒吸一口冷气，伤口又红又黑，狰狞可怖，她自己的心里先发起了颤。
　　“快点儿，冷。”江寻冷不丁的来了这么句，吓的她一哆嗦。“哎——”
　　她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沾着水，一点一点的擦着。“疼不疼？”
　　江寻闭着眼睛不吱声。
　　山洛的嘴里吸着凉气，神情专注，仿佛是她自己的伤口。江寻偶尔睁开眼睛看看她，旋即又闭上。
　　“疼不疼啊？疼的话你说。”
　　江寻依然不说话，手却在抠着地。怎么不疼？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苦，疼，很疼，可是，不是越说就越疼吗？而且，就山洛这手艺，如果说疼，她就更慌了吧？
　　鲜红的肉慢慢露了出来，里面的血水蠢蠢欲动的往外涌，惊的山洛赶紧把捣碎的药抹上去。她用的力有些大，江寻忍不住哼了一声。
　　“疼？”这才发现他头上满是汗珠。“啊？疼啊，你不早说？这……”
　　“快弄！”江寻粗暴的吼了她一下。
　　山洛连忙哆哆嗦嗦的把还魂草抹上去，揸着手，“然后呢？”
　　“你不是敷过吗？”问他？他怎么知道？
　　“啊？啊。”山洛忽然把他放下，冰凉的地让江寻的眉毛皱的更紧，还没说什么，山洛又跌跌撞撞的爬了回来，小心翼翼的敷上，五个指头按着，左看右看，“糟了，我忘了布是要系在背后的，长短不够，这可怎么办？”
　　“还用问？”江寻强忍着疼，“撕你的衣服啊。”也就是这里，如果是在他府上，早就下令拖出去打了。
　　山洛一扯，七缠八绕、无轻无重的给他绑上，疼的江寻直咬牙，手指抠着地才没有叫出声。
　　终于绑好了，山洛松了口气。正待给他穿衣服，发现他脖子上带着一块玉，仔细一看，是一个玉麒麟，通体莹润，栩栩如生，只是尾巴似乎让什么东西给斫去了一截，威武之风顿时变的有些凄楚。山洛拿在手里摩梭着，“可惜了。”
　　“快穿衣服！”
　　山洛恋恋不舍的又摸了几下玉麒麟，才把衣服给他穿上。瞅着江寻苍白的脸，又爬过去拿来一棵还魂草按到他嘴里，“快，快吃点”。
　　江寻让她冷不丁的一塞，舌头差点没打了结，使劲把那团又苦又涩的东西嚼都没嚼的就吞下去，长出一口气，恨恨的说，“遇见你，算我命大。”
　　“我也这样觉得。”
　　“我的意思是说，幸好没让你折腾死。”
　　“以怨报德！”山洛气鼓鼓的。
　　“隔着衣服敷药，伤口十有八九要烂。敷药时像是在抹墙，用足了蛮力——活人都要让你给按死了！”以前只受过皮肉伤，但也没经过这么粗糙又笨拙的包扎，疼的他一肚子火。
　　“是吗？”山洛直起身，真诚的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山洛的没辩解有点出乎江寻的意料，明明是她救了他，倒任劳任怨。他的口气也跟着缓了下来，“放心吧，那时都死不了，眼下更不好死了，你多找几只鸟蛋给我吃就好。” 吃了些鸟蛋，好像气力恢复了不少。嘴里一直有些发苦，不知她之前给自己吃的是什么。
　　山洛噘了下嘴，“人家是出家人!”
　　江寻神色不动，“现在不是因为有事逃了嘛。”
　　山洛撇了下嘴，“逃了怎么了？逃是有事，又不是就不做佛家弟子了——算了，不和你这受伤的人一般见识。”
　　江寻笑了。他安详的闭上眼，说了这半天的话，有些累，却忽然又听山洛说，“要睡？别睡，起来。”
　　他带着疑问睁开眼，山洛笑嘻嘻的，“地上太湿了，你等一会儿。”她跑过去拿木棍去推火堆，烟气立刻翻腾起来，呛的他猛烈的咳嗽。山洛有点慌，回过头来，带着歉意的说，“你再忍一下啊，一会儿就好。”她一边说，一边推着火，火光跳跃在她的脸上，专注又坦然。
　　“好了。”山洛扔了木棍，过来扶起他，把地上铺的灰僧衣拣起来，抖了两下。铺在火堆刚才在的地方，又扶着江寻躺好，拍拍手，“这下好了，不会太湿了。”
　　江寻望着她沉吟了下，“那你呢？你睡哪里？”
　　山洛不在意的说，“我随意睡哪里好了，呶，睡那火堆旁边。”
　　江寻挪了挪，拍了拍地，“睡这里吧，虽然是个边儿，好歹比睡那里好。”
　　山洛连忙摇手，“不行的，不行的，不要开玩笑，男女怎么可以？”
　　江寻忽然笑了，“你不是说，你不算女的吗？”
　　山洛跳起来，指着他，“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要拿你当作不良之徒了。”
　　江寻咧着嘴笑了，不良之徒。头一次听有人这样说自己，全天下人都可能是不良之徒，他也不会是吧？
　　潮湿的地变的温暖起来，让他想起了暖炕。他紧张的思绪放松了，就像外面日落悠闲的马蹄声。他九死一生的被眼前这个尼姑救了，小尼姑笑嘻嘻的，眼睛滴溜滴溜的转，闪着的却是真诚的光。要杀他的人不大容易找来的，现在，他可以睡了。
　　明天，谁知道会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