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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还记得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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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的清晨总是来的很晚,尤其今日的气温不但低,雪也下的越发的密了。
林园的手机在四点零七分的时候进了一条短信,一个陌生的号码,六个极尽陌生的字——你还记得我吗?
在外读大学这些年,林园时常变更电话号码,唯一不变的是她的手机里保留着一个许久都不曾登录过的□□号,名字起的很是丧气——叫云本无心!
在这个通讯基本靠社交软件的年代,电话号的作用大概只有接受快递取件码的作用了,以至于这条带着故人诘问的短信,让林园好不容易入睡的脑子“轰”的一声清醒了。
那是惶遽直冲脑门的声音,是她根深蒂固的惧怕在起作用。
缓慢的从被子里爬起,倚坐在床头,林园将手机屏幕的亮度调低,点开了那只憨憨的企鹅。
重新输入□□号跟密码,界面的通讯录里静静的躺着三个非主流的头像,两个已经灰掉了,唯剩一个还在鲜活,红彤彤的一串名字,后面配了个年费会员的标。
虽然现在微信才是王道,但是林园却对□□这种前辈软件情有独钟,就算大家都转战到了微信去谈天说地,她也固执的在空间里找寻着往昔的蛛丝马迹。
“嗡......”的一声震动响起,那个年费会员的红体字在手机屏幕上抖动了起来。
空海一念生:林园?是你吗?
想不到在这样一个适合睡懒觉的早晨,还能捕捉一只早起的猫,林园的脸在手机微弱的光亮下微微的有些踌躇,随后打出了一串省略号。
云本无心:......
空海一念生:我操!还真是你呀!我以为你不声不响的就挂了呢?
云本无心:说点人话好吗?骚年!
空海一念生发来一个菜刀的表情。
云本无心:是早起了,还是就没睡?
空海一念生:我最近黑白颠倒,八点我就要去睡了。
云本无心:......
谈话到了这里,林园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
空海一念生的本名叫作李馨桐,是林园高中时期最为要好的一位女同学。在国营单位最为盛行的那座逼赳的小城里,所有人的骨子里都有着一股铁饭碗的傲慢,而李馨桐却是唯一的那个例外,因为她是父母为了拼儿子而举家北闯的产物,在周围人都是独生子女的时代,她却有两个干巴巴略显凶相的姐姐。
李馨桐的父亲在四中附近开了一家汽修作坊,夫妻两个人单干,父亲修车母亲洗车,是以在上学的时候她的身上总是残留着汽油的味道,无论她加了多少洗衣粉去清洗衣物,那种刺鼻的气味都不会消散。
排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习俗,古已有之,那段时间,李馨桐是所有师生的挤兑对象,就连校门口端着罐头瓶子泡猴王茶的老大爷,都会在她推着自行车走进校园的时候,鄙夷一句:“三小子今天怎么没迟到啊!”
高考过后,林园谁也没有知会一声,独自去了Y城,分别的前夕,李馨桐拿着首都的入学通知书进了高等学府。她说她极是风骚的在学校门前拍了张嘚瑟的照片,本是打算发给自己的,结果流量不够就搁置了,而这一搁置,就再也没痛快的联系上,往往是简短的留言排了十几条,对方何时能看见要看天意。
今天,却是分别这四年以来谈的最长的一次话。
空海一念生: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呀?忘没忘记我?胸还长没长?
林园握着手机低低的轻笑了一会儿,麻利的回复道:“过的不怎么样,到是没忘记你,至于胸嘛!肯定不如上学的时候肉感十足。”
空海一念生发来一个愤怒的表情:你可真能虐待自己!
云本无心:不贫了,问你个事......
打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林园很是矛盾,她既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又惧怕事实摆在了眼前自己会愤怒,会不值,可是对于心里那根毛躁的刺流动在血脉里,和那种时不时就刺痒的微痛感,又让她忍不住迫切起来。
李馨桐那面沉默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才发过来一段心照不宣的话。
空海一念生:你爸上个月跟一个风评很垃圾的女人结婚了,而且还换掉了你家那套小楼房,搬进了二中对面的阳光嘉园。
林园盯着屏幕上哪一行扎眼的字,一股出离的愤怒让她忍不住想要摔烂手里的手机。
空海一念生又是沉默了良久,写道:我是听说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爸连房主都变更给了那个女的。
云本无心:哦......
空海一念生:我知道你爸挺不是人的,只是没想到一点都不为你跟“那个人”留一点儿退路,同样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对你跟对他简直是天差地别,现在又为了一个女人六亲不认的,要我说你也就是命苦,闭着眼睛投胎。
李馨桐说的一点不假,林园在作为林铁良独生女的十七年里,所谓的父爱不过是从书本上读到的,她的生父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我说天王老子,生恩大过天的样子,对她极尽剥削与践踏。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不是个男孩子,传不了他林家的锅碗瓢盆。
这时一旁熟睡的黎宇飞翻了个身,匀称的手臂从被子里滑了出来,压在灰色的被子上,露出小臂上一道烟黛色的六芒星刺青。
黎宇飞的左耳上连排穿了十一只耳洞,但她只在靠近耳骨的位置上穿了一只镂着梵文的小金属环,一眼望上去,沧桑里透着个性。
这只金属环原本有着一对,是林园去西藏的时候买的,其中具体的寓意是什么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只是黎宇飞见了很是喜欢,便随手送给她,结果佩戴了没出三天就遗失了一只,为此黎宇飞还专门跑了一趟西藏去找过。
可是有些东西就是诞生的很是离奇,那个转着经轮的汉子就像一场悄然登临的梦一样,林园无论如何也再是回忆不起来了。
越是临近早晨,黎宇飞的睡姿就越是豪迈,就在林园侧着头望着她的时候,这个有着冰冷气质的女人已经在被窝里转了两三次了。
林园捏着手机,掌心里是李馨桐喋喋不休的指责所传来的震动感,身旁则是这个女人极不安稳的翻转,真是没有一刻是消停的。
索性关了手机,林园再一次滑进了被子里,伸出手臂轻轻的环住了黎宇飞的肩膀,于是对方便轻车熟路的回抱住了她,不再闹腾了。
林园的脑海里还在刷新着李馨桐的话,眼前斑斑驳驳的都是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结果迷迷糊糊的也陷入了梦境的空白。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十六分,黎宇飞的手机在嗡嗡的叫个不停。
一只手先是从被子里伸了出来,然后在床头柜上好一顿盲摸,直到震动的提示音没了动静,那五根纤长的手指才停顿了下来,似乎是又睡了过去。可是好景不长,这是一通越洋的连环扣,那该死的,不知道在哪的手机又开始震了起来。
黎宇飞实在是被吵的烦了,索性披头散发的坐了起来,犹带着怒意的睡颜往旁边一扫,才发觉床头柜上空空如也,她只好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伸手进枕头低下,摸出了她的手机来。
来电显示是黎唯——她的金主老妈!
“妈!”黎宇飞接通了电话,鼻音极重的唤道。
电话乍一接通,是黎唯在用英文跟她的秘书讨论着什么,语速飞快跟赶着投胎似的,叽里咕噜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听到女儿在叫自己,黎唯推了秘术送来将要签署的文件,说道:“你最近忙什么呢?你爸说给你打了三十几个电话你都没接,他担心你就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结果因为你,我们又是好一顿争吵。”
黎宇飞就知道她的老妈只有在父亲那里受了对子女不闻不问的委屈,才会想起来给自己打电话,其余的时候她的生意才是她捧在心尖顶顶珍贵的宝贝儿。
“没干甚!”黎宇飞稍稍清醒了下,下了地,“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反正我这样的也毕不了业。”
黎唯道:“你上的那所大学,出了校门也不见得比大专院校强在哪!当初我就说了你到妈妈的身边来,在一个好的环境里生活,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思维的。”
黎宇飞穿着宽松的棉布睡衣,露着一双紧实有致的大长腿,她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然后扯过吧台上的一盒香烟叼在唇上点燃,极是贪婪的猛吸一口后,她喷着白色的烟雾,说道:“您老人家快省省吧!你跟我爸都是学霸的好苗子,都没把我生成个正经的玩意儿,真以为从猪圈换到梧桐树,就能高人一等了!”
“你少跟我扯这些歪歪理。”黎唯有些生气,“我跟你爸就是当初太在乎钱了,所以忽略了你,但是已经上了这条船,想要回头哪有那么容易,我无非就是期望我的女儿将来不要太差了,毕竟百年之后,我的这些家产还是需要你来继承的嘛!”
一听到继承家产,黎宇飞就来了逗趣的兴致,她说:“您要不还是考虑考虑跟Peter再生一个得了,我这样的,当个纨绔富二代还行,你要真的把家产都给了我,我容易晚年露宿街头哦。”
Peter是母亲在国外的合作伙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人,黎宇飞在假期的时候有幸见过一次面,他为人高大帅气,绅士又不失幽默,是跟自己的父亲汪人卓两个泾渭的极端。
黎唯在高层面前是久经沙场的女战将,但是到了Peter的跟前又是绕指柔的小绵羊。
“少拿你妈我开涮。”黎唯说道:“我都多大岁数了,要是想生我早就生了,还用得着你提醒?我跟Peter都打算好了,你就是我们的女儿,将来他想要孩子,就找别人生去。”
“您可真伟大!”
一颗烟终了,黎宇飞将它按灭在烟灰缸里,转身向着浴室走去。
进了浴室,黎宇飞将手机放在盥洗台上,对着她的老妈又嘀咕了几句便挂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浴室里响起了水流拍打在地砖上的声音,温热的水气慢慢的堆叠在磨砂玻璃上,雾蒙蒙的很是粘稠。
黎宇飞喜欢在洗澡的间隙里,在玻璃门上用手指画画,可一个根本就没有艺术天赋的人,绞尽脑汁的画作也是蹩脚的仿佛稚龄幼童,歪歪曲曲的跟鬼画符一样,好几次林园在收拾房间的时候都会对着她的大作发表言论。
可她还是乐此不疲的画着,似乎只有这样画着才觉得自己的生活多了那么一丝丝的恶趣味。
当黎宇飞洗好了澡,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林园已经站在了厨房里,用勺子搅和着奶锅里的牛奶,而这一觉,从黑夜睡到了黑夜,仿佛这天空就没有清醒过。
借着厨房橘黄色的暖灯光,黎宇飞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林园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就点个外卖凑合一下吧。”
“这怎么行。”林园回答她:“你昨夜喝了那么些酒,点外卖也总是点那些呛口的辣菜,长此以往,自己的身体不想要了?”
“不是还有你呢嘛!”黎宇飞放下毛巾说:“我生病了你伺候我不就好了。”
奶热好了,绵密的泡沫浮了上来,林园立马关上天然气的阀门,端着奶锅的手柄将白色的液体注入到玻璃杯里,又打开了柜子取了些白砂糖来。
“谁跟谁又能在一起一辈呢!陪伴这东西是个玄学,你以为的天长地久,也许只是昙花一现。”
加了糖的奶是黎宇飞最喜欢的,林园将杯子搁置在操作台的最中间,望着热气在灯下氤氲。
“你知道的,我很少认真,但是......”,黎宇飞将视线从白色的毛巾移到林园消瘦的背影上,“我却突然想跟你认真一次。”
林园将双手撑在操作台上,“干嘛呀!你这般说话,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其实我也不认识你呀!”黎宇飞说道:“我们在一起两年,你从来都不会跟我说起你以前的事,包括你不用我的一分钱,宁肯天天跑出去兼职,买廉价货。可你还他妈的给我暖床,洗衣服,做饭,随叫随到,就连这公寓也是我求着你才搬进来的。”
“我不知道我们都已经如此的亲密无间了,还有什么是敞不开心说的。你总说你脏,可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干净。我黎宇飞不是个好东西,我承认。但是我对待每一个跟过我的女人都不会苛刻,这么长时间里,我待你如何,你自己应该心里清楚。”
林园心思敏感,生活之中的细枝末节所产生的化学反应她不会不知道的,可当一个人全程微笑的面对你时,收敛着恰到好处的脾气的时候,你很难能从她的情绪里窥探到喜欢或者爱这个字。
就比如此刻,黎宇飞纡尊降贵的把话挑明到了这里,而那个在厨房里贴心的为她煮着牛奶的女人,却依旧将自己包裹在晶莹的外壳里,散发着若即若离的寒气。
沉默的过后是更加长久的沉默,黎宇飞斜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长久的等不到回答,让她挽着毛巾的手臂开始感到一丝彻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