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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禁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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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持煜大概是不想好过了。作为一个无官无职的草民,能在朝堂之上时时出现大名,属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惹祸的本事。
太平盛世的早朝,无非是些琐碎的小事在大臣们的口舌之间无限放大,有来有回能拉扯到脸红脖子粗。简而言之就是,没话找话说,非得翻出点芝麻绿豆大点的事情,证明自己确确实实有在办实事,没白拿俸禄吃白饭。
所以在这种某某大臣昨天在家里多烧了几盘菜没吃完倒了,都能被实在没什么公务可以禀报的其他大臣拿到朝堂说是奢靡浪费的太平盛世,张持煜干得那些多少是有些鹤立鸡群了。
当然,如果是平头老百姓干些打架斗殴聚众赌博逛窑子不给钱等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也闹不到朝堂之上。但张持煜虽然确实是个无官无职的草民,他老子却不是。
他老子是当朝丞相张朔,也是将当今圣上从皇子一路扶持到太子、皇帝的太傅。
以上各种因素,使得张持煜成了众矢之的。
听着底下的太史*和太卜*(太史:九卿奉常的属官之一,负责观察天时星象、兼皇家史官
太卜:九卿奉常的属官之一,负责应皇帝诏命进行卜筮)从昨夜的天狼星位移,吵到了半年后的皇家祭祀是杀牛还是宰羊,登基已经三年的皇帝实在是没有了耐心,撑着太阳穴正要出言制止的时候,御史大夫手持朝笏,走出了队列,躬身行礼。
他还没开口,皇帝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
“启禀圣上,臣有事要奏。”这一句打断了太史和太卜的口沫飞溅,讪讪退下。皇帝抬手,示意他继续。
御史大夫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却老气沉沉,严词道;“张持煜日前再次恶意滋事,与太尉大人次子当众冲突,此次更是伤及瑞王府世子殿下。这已是立春以来,第八次聚众滋事了,实在是无法无天,屡教不改,应严惩不贷,臣请圣上定夺。”
这说到其他人,都是某臣之子、某府世子,不带点名道姓的,说到张持煜,那名字说得是字正腔圆。张朔苟着腰手持朝芴站于百官之首,已经先跪了下来,跪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声势浩大,恨不得两个膝盖在朝堂上凿出个坑来,颤颤巍巍地老泪纵横声泪俱下,直呼教子无方,求圣上责罚。
第八次聚众滋事,也是第八次被御史台告到御前,还只是立春开始至今的第八次。此前那些年,就连御史大夫自己都要翻旧册才能细数到底有多少次了。这些年来,皇帝若是时间长了在朝堂上听不到张持煜的名字,还会忍不住问御史,这小子是不是已经被仇人拦街揍死了。这段对话传入坊间更是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大闲话。
老丞相前不久才过完六十大寿,此时满头白发跪在地上直叫皇帝连忙命近侍去搀扶。见他站起来时踉跄了两步都要当场昏过去,又命人搬来椅子赐座。一番折腾下来,皇帝都快忘了方才御史禀报了些什么,左右张持煜这些年犯得都是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情。
待看到底下站着的太傅时,皇帝才又重新想起,对着老丞相叹气道:“老师,这小子实在是顽劣,你要是再教不好,朕就把他扔到地牢里给那狱卒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揍一顿,让宫里最严苛的礼官到牢里去好好教教他,教会了再放出来。”
皇帝这番话说的似是玩笑又颇为无奈,老丞相能说什么,只求皇帝立刻就将自家这小子抓进去,好叫他知道什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再给张持煜最后一次机会。这次就禁足三月吧,要是谁告诉朕在外头看见了他,朕就即刻把他抓到牢里头去管教。”皇帝也不过而立之年,虽是九五至尊,但也带着几分儒雅气质,此时连连摇头,“至于刘爱卿次子,不管是谁先挑的事,也一并罚了吧,把《礼恪》抄个十来遍。”
张朔连忙谢恩,身旁的太尉□□不管心里如何做想,但也连忙跪下,一同谢恩。皇帝叫起,刘贺便与张朔相护搀扶着起来了。
“老五,李秩伤得重不重?”皇帝没忘了自己的亲侄子,问起下面的瑞王。
瑞王虽说位居朝臣前列,却给自己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垂目静立,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想当个无人问津的隐形人,吃着公款发他的呆,直到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号,才抬了抬眼。
自己的亲儿子被砸伤了他当然知道,但他做老子的都没当回事。虽然料定了闲出屁来的御史台一定不会放过这件事,却没想到今天翻了出来,实实在在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想好一会儿怎么和那两位朝中重臣嘘寒问暖的措辞。
这里面一个是太尉的次子,一个是丞相的老来独子,虽然只是京都子弟小打小闹,不过一扯上王室血脉就立刻变了性质。御史台定是会抓住这点,在朝堂上谁的脸都不给。但那是御史台,纠察弹劾文武百官、肃正纲纪,能谁的面子都不给。他虽是瑞王,天潢贵胄,但若论实权可比不上这两个丞相、太傅,哪里想趟这个浑水。
但此时天子皇兄点他的名字,也不能再低头只顾理自己的袖子充耳不闻,只能迈出一步,拱手道:“回皇兄,李秩无碍,劳烦皇兄记挂。”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顶破天了也就是伤筋动骨,关切一下不过是面上表示一下皇家手足情深。随后又随意问了几句,便也早早散朝。这一散朝,太尉就手持玉板慢悠悠地晃到张朔面前,大殿之上三五成群的朝臣们悉数默默颔首退开。
“丞相大人,这可真是对不住你了,小孩子家家打打闹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谁知道闹得伤到了瑞王府的世子殿下,传到了御史台,这才被参了一本。”太尉不想担这罪名和张朔闹不痛快,连忙开脱,几句话便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老父亲们一个个左右逢源两面三刀的不会闹到台面上来,谁愿意为了这种小辈之间的矛盾真的结仇。
张朔姿态放得低,颤颤巍巍弯腰赔罪,宛若风中残烛苦哈哈道:“太尉大人,实在是对不住,我那个孽子啊……”说完便长叹一口气,人都像是老了十岁,“改日一定拎着我那小子登门谢罪,还望多担待……”
几句寒暄客套后,张朔便急急追那已经走出殿外的瑞王去了,又是一番赔礼谢罪,“王爷恕罪,我家那个小子实在是荒唐,回去我定饶不了他!”
瑞王和气,拱手笑道:“丞相客气了,年轻人打打闹闹算不得什么。李秩在家好得很,丞相若是不放心,不如去我府上坐坐,也见见我家那小子。”
张朔自然不会推拒,一边拱手向散朝的同僚们回礼,一边和瑞王说着,一同出宫往瑞王府去了。
在京都为官数十载的两朝重臣,虽是态度谦卑,但又有哪个敢真的怠慢于他呢。不过张朔为人处事倒也滴水不漏,自家儿子若是惹到王侯将相,事后他定会登门拜访赔礼道歉。若是砸了哪家场子,那便银两奉上堵人口舌。如此一来,好歹也不至于树敌众多。而瑞王也差不多如此,本本分分做好分内事,并不惹眼,在众多皇室中不高不低地挂着,朝堂之中向来甚少出言。
不过瑞王也就李秩这么一个儿子,虽说方才说的不冷不热,但怎么会不宝贝,不然那么侄子外甥,皇帝也不会一口就能叫出李秩的名字。
张朔去府上见了他,自然是嘘寒问暖一番,差人回府取皇帝御赐的化瘀药膏。李秩忙不迭地回礼,不敢在老丞相面前拿乔。张朔坐了两盏茶的工夫,和瑞王聊了些,这才拱手告辞。
“我又被禁足了?”
丞相府东院今日依旧是日上三竿才有动静,厢房前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并没能引起回廊下路过丫鬟们的注意,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站在门口的少年郎衣衫凌乱刚从床上爬起来,正冲着小厮直跳脚:“我又干什么了!”
说话的人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清秀,生得倒白净,此刻正垮着张脸颇有些孩子气,似是受了莫大的冤屈。小厮不敢说话,只苦哈哈地拎着袜子跟在小少爷后边儿想逮着空给人穿上。
“御史台至于吗!多大点事儿啊?”
“还有刘毅维那个狗儿子,不就是扒了他的裤子吗!至于舔着个脸回家告状还往御史台闹吗!”
“你说李秩当时站那儿干什么!不会躲远点吗!”
张持煜和李秩以前是打过交道的,都是京都上层阶级,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称不上是势同水火,但彼此不待见是真的。李秩和张持煜这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不同,是有正事做的,这两年在少府学着做事,为皇室理私财,是个好地方。谁想到飞来横祸,被张持煜砸了一瓶子,愣是肩膀都淤青了一大片,胳膊抬都不能抬,哪像瑞王说的那般不痛不痒。
檐廊下的小少爷咬牙切齿地喊冤着,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早知道昨夜就该玩儿他个尽兴回什么府!大不了今早被你们从幺幺屋里架回来!气死爷了他奶奶的!”
“老爷去瑞王府赔罪了,方才差人回来说的。”小厮跟着转了半天,没辙,只得停下劝道:“爷,这被圣上禁足又不是头一回了。再说了,幺幺姑娘昨儿又不得闲,不然您能回府吗。”
“哎呦喂张寻宝,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会拆老子的台了啊!你能耐极了!”小少爷反身就是一个飞踢,寻宝眼疾手快连忙躲过。前者踢个空差点从檐廊飞出去,甚是狼狈地劈了个叉,顿时裆下撕裂,惨叫了一声。
“哎呦我的爷,您看看您这光着脚的,这要是踢小的身上,可不得铬着您!”被唤作张寻宝的小厮提鞋上前去扶,说得真情实切,连绞起的眉毛都透露着关心与紧张,旁人看着真是主仆情深。
小少爷气结,又想捂裆又想扶着险些劈着的腰,由着对方搀着往屋里走去,声音都虚了几分:“好好好……张寻宝,你等着……你以后能见着李深家那个小丫鬟,爷跟你姓。”
“爷,可折煞死小的了,小的不就跟您一个姓吗。”
今日的丞相府,果然还是只能短暂地在小少爷起床之前平静一个上午。
张持煜这一年到头不被皇帝派人上府摁在地上揍上几板子,府里的下人都觉得少了点什么。被揍一次倒是能消停些几天,可也就那么几天。用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任人搀着往花街上去时所说的话就是,“爷是全年营业不休息!”
“盛名在外”的张持煜,别说是在朝堂之上常常被御史台参本,整个京都是如此,当面人人都喜笑颜开地唤他一句小少爷,背地里却咬着牙一口一个冤家。
京都里游手好闲的少爷们能干什么,无非是聚在一起吃喝嫖赌。但张持煜却最是其中最能惹是生非的,也最会惹是生非。
御史台有活干,得感谢小少爷全年营业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