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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尚怜赤子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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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自珍赶到时,殿前已是一片哀嚎。夜风中翻涌着血腥气息,所有人的神色中都吐露出绝望,连着浓重的夜压得沈自珍喘不过气来。
大殿前的石台阶上坐着一个男子,隔着夜雾看不清容貌,但身形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沈自珍暗自庆幸还未酿成惨祸,忙上前道,“敢问可是妖族少主?我乃毗罅谷沈家家主沈自珍,听闻少主到谷中做客,特来拜见。”
男子放下左手,收起指尖莲火,淡淡地看向来人。
待看清男子的脸,沈自珍便觉得这定是小妹妹的孩子了。那双眼睛同小妹妹一般明澈,犹如漫天星河跌碎其中,灿灿生辉。原想了许多话,但见了那双眼睛,他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平复了有些激动的心绪,方道,“古岳派只是依附我沈家的小门小派,想是哪里招待不周,这才惹得成小少主动怒。他们修行也很是不易,若有得罪之处,我沈某愿替他们赔罪,还请少主给我一个面子,放过这些人吧。”
“沈家主不必客气,叫我成雩便是。至于他们,竟将我妖族抹去神智,为奴为仆,沈家主来说说,他们该不该杀?”男子摸了摸炎讙的毛,引得它又激动起来。
本以为这回必死无疑,却不想峰回路转。见沈家主求情,上清真人也连忙道,“老祖也曾因为这般对待救命恩人而良心难安,因此吩咐全宗上下需善待炎讙妖王。我幼时曾跌下山谷,是妖王将我平安送回宗门,先前我虽不知这其中因果,但早已发誓他日必定衔恩以报。在老祖坐化之后我便开始寻解开誓约之法,日前刚从沈家主处得到一化解之法,正欲几日后为之。上清自知宗门罪孽深重,但请成少主看在我诚心补救的份上,饶过宗门的其他弟子吧,上清愿以这条命来填了炎讙妖王这几百年来所受的委屈。”
炎讙瞧着上清哀哀欲绝的模样,有些焦躁的拱了拱成雩手心,又因畏惧而不敢上前,尾巴也耷拉下来。
沈自珍知道古岳派有只妖王实力的护宗妖兽,却不知是古岳老祖用了这等卑劣的手段,若他知晓,定要在古岳老祖坟前啐上几口。但上清真人寻找解开誓约之事也是真,因此再次冲成雩行礼,“成…雩,上清确托我寻解誓之法,且他为人善良本分,与这妖王感情甚笃。若说有错,也是那古岳老儿的错,况且若今日屠了古岳全宗,身为护宗妖兽,炎讙也不能幸免,便时为了炎讙妖王,还请宽恕他们吧。”
“失去灵智,如同低等妖兽,活着于它又是什么幸事。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成雩冷笑,面上一片凉薄,众人才知他是想同炎讙也一起杀掉。
虽然已经往谷外送去消息,但那只是为了防着最坏的结果,沈自珍原想着快些将成雩送走,也免得兵刃相见,至亲相残。哪曾想还有古岳派这事横在里头,这下也明白了为何成雩入了谷先去了古岳派,便是他从未出过灵域,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少,也合该知道他母亲是沈家的人。想来在谷口就已经感知到妖王的气息,这才来一探究竟。
沈自珍正欲开口,抬头便瞧见成雩伸手收回那支浮在月光下的玉簪。就是这支簪子啊,他的小妹妹的簪子。他眼眶一酸,几番思量后才道,“你来这里,原是想寻你的母亲,若你放过这些可怜人,我便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成雩拢在衣袖里的手骤然捏紧,果然,那簪子的主人是她。
并非如沈自珍所想,在灵域成雩的生母被当作一个禁忌,无人敢提。
他只知道那个女人是个人族修士,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如今又在哪里,如今她是生是死,成雩统统不知。
成邑虽是他的父亲,带给他的仅仅是一个妖族少主的身份罢了,少时他还能记起父亲对他严苛的教导,待他成年,百年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小时候他也曾天真的问过成邑,他的母亲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他,但得到的回答只有不屑一顾的嗤笑。
“你的母亲是个骗子,她不要你了,连我也不要。”
成雩将这句骗子记了几百年。
第九次雷劫将近,前些日子推衍,成雩发现他的命盘一片黑暗。
他可能要死了。
得到这个结论成雩并不惊慌,死亡于他而言,就像是沾了毒药的糖。他的人生贫瘠又无趣,未曾拥有过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唯一的执念便是,他想找到那个女人,问问她这么多年可曾后悔。
趁着成邑闭关,他拿走成邑时常把玩的簪子,直觉这便是那女人的东西,却又不知去何地寻她。待出了灵域,正好遇到两名修士闲谈三百年前的往事,提及妖帝与毗罅谷那位的露水情缘。
成雩虽知道这是有人故意为之,但他寿命将尽,只想找到那个女人罢了,只要能找到她,让人算计一回又何妨。
沈自珍见面前的男子一脸端然,定定地望着他,苦笑道,“你手里拿的簪子,是你母亲的,旁人自然不知。你若想知道她的事情,还请随我来。”
成雩便要同沈自珍一道离去。脚下的炎讙不大情愿,被他扫了一眼,只得重新伏在地上,期期艾艾的看着他们离开。
沈自珍并没有把成雩领回沈府,而是带着他行至玉湖边。这里是他同小妹妹儿时玩耍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再也没来过。沈自珍负手而立,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开口。
“知道你母亲的名讳吗?”
成雩沉默半饷,方才答道“不知。”
沈自珍摇头苦笑,“他竟恨你母亲至此,也怪不得他,毕竟世人皆知你母亲为了宗门抛夫弃子,实在算不上好女人”
“你母亲姓沈名玉莲,是我的小妹妹。玉莲天资卓绝,少时便被上一代遗芳宫宫主钦点为座下首席大弟子,她生性纯善,在家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去了遗芳宫又是高高在上的大师姐,不知人世间的险恶。我最后悔的便是和父亲将她保护的太好。她若不是那么天真,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成雩平静的望向湖面,拢在衣袖里的手轻轻摩挲那玉簪。“她现在何处,我有话想问一问她。”
“她当年既做出选择,便是舍弃了与你父亲和你的情分,你又何必执着。”沈自珍痛苦不已,
“此生不复相见,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人族妖族不睦已久,如今虽不再起战火,但焉知这丝微妙的平衡哪日便被打破。我先前已着人送信给太上剑宗与遗芳宫,他们定会派人前来探查,你还是快些离去吧。”
衣袖下捏着玉簪的手紧了紧,成雩有些自嘲。果然是这样的啊,他果然是从生下来便被抛弃的一个。先前那些期待,紧张,甚至雀跃都在这一瞬间死寂,就像烟火燃到了尽头。
沈自珍有些哏咽,“我听人说起妖族少主不日便要渡过最后一道雷劫,你很好,没有丢了你母亲的脸,你母亲也很替你开心。早些回灵域去吧,她虽不能来见你,但只要你好好的,她也就放心了。”
“她也曾担心我?”听了这话,成雩很不敢置信,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担忧,他就要死了,他的母亲却还未见过他。不知母亲知晓他死去的消息后,会不会心痛,会不会为这缺失了几百年的母子情份而懊悔。
成雩不能再等了,他随时都会应了命盘上的卦象死去,他不能接受自己无法拥有这唯一的温暖和光,母亲或许是这世上,唯一还念着他的人啊。
“我年幼时常羡慕其他小妖,有母亲疼爱,有父亲教导。而我什么都没有。我虽有强大的力量,却无人问我流血的时候会不会疼,淋雨的时候会不会冷。”即使说这些让他极为伤心的往事,成雩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早已经学会了不漏声色的舔舐伤口,会哭会笑是因为有人在乎,他什么也没有,又做那些可笑姿态给谁看呢。
“母亲既有难处,我便只遥遥的冲她行一礼便罢了,也算尽一丝母子情分。”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沈自珍道,“请舅舅成全我的孝心。”
沈自珍踉跄地转过身,以手覆面,他这一生做的第二件错事就是三百年前轻信了沈玉兰,他的好二妹的话,是他对不起小妹妹,也对不起面前这个孩子。
“我....”沈自珍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怨气,对他自己,也对这不公的命运,他想将一切都告诉成雩,他们不该承受这许多的痛苦和欺骗。
他直直的看着成雩,说道“你母亲她其实很爱你,她从来没有想过抛下你,她对你父亲也并非...”
刚说到这,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破空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自南边飞来一行修士,领头那个满头鹤发,眼中一片阴霾。
沈自珍大惊失色道“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