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荒星种田》城九

15、一五

　　邵黎内向，寡言，人缘烂，从小到大，放在心里的人只有三个，算上逝世的外婆，而将她放在心里的人，同样也只有这三个。
　　她没有别的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交好的同学，没有混得开的老师，她只是这个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一个。只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愿倾听她的表达，只有邵女士被她依赖又依赖着她。
　　她给自己划定了太多界限，她是不合群的。

　　她不知道自己物缘怎么样，这时候也只能尽力试一试。

　　山坡跑过天幕跳过，恐高被治愈得彻底，旁的什么她给自己设定的线，心防松动，她也想冒犯上几分。
　　就比如，向眼前这生物搭个讪。

　　邵黎走下去，走近，隔了个五六米的距离，仰头说出了对这个未知生物的第一句话。
　　“你好。”

　　她惴惴。
　　而未知的白毛巨物歪了歪头，缓慢地，在地面上蠕动着，拖出一条长长的腐蚀的湿痕，很可怖。

　　它凑近她，触角弯下。
　　一身毛白得像雪，柔软而长，像狮子猫的白毛那样，却微微有点透明的质感。
　　是活的，亲和的。

　　邵黎鼓起勇气，踮起脚，轻轻地碰了下那白毛，感觉质感相当奇妙，柔和地包裹着她被防护服手套护着的指尖。
　　和她想的一样软，而防护服并无任何变化。

　　它带有可怖腐蚀性的部分，应该只有那蠕动的单独的足。

　　邵黎仍未知道这是怎样的生物，应该如何分门别类，她只是莫名地就不怕了。
　　“你能，帮帮我么？”她诚恳地求着，可她却不能回报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眼前的生物智能如何。

　　而它却飞快地滚开。
　　风往脸上一扑，邵黎回过神扭头，它已经在山顶舒展开了身体，放下了她的水管，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不敢用足去触碰。

　　邵黎跑上去，想道声谢。
　　然而温吞又热情的善解人意生物，受了惊一般飞快逃开了，影子都找不到，留下的只是一个足印。

　　邵黎回味一下，笑了。
　　她捡起水管，奋力拖着，下山往天幕走去，好容易拖到底的时候，她跌坐在天幕边上，长出一口气。

　　管子长度足够，塞子拔开，立刻有水汩汩流出来，流在沉黑的天幕上，和光一样被飞快吸走了。

　　当晚，邵黎拥有了一小块稻田，青翠的秧苗在静谧的水面上顾影自怜。
　　邵黎看着满靴子的泥浆，感到了快乐。

　　到此，她的第一批种子终于全部种下去了，回头看，原本孤零零地一个半球，已经被初生的绿意包围。
　　原本星星点点的幼苗，逐渐变得繁茂。

　　第二天，也就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十三个昼夜，日志糊里糊涂记到DAY17的时候，邵黎仅在早上看了眼自己的菜苗，就下了地下城。
　　她来到那赌墙前，拎着锤子，和浓硫酸。

　　白毛巨物能腐蚀石灰岩的足上黏液给了她灵感，这时候看着这堵墙，她决定试一试暴力拆除。
　　不然呢？和一个智能拼智力？拼防护墙和解谜？

　　邵黎决定还是简单一点，然后抡起锤子，用力蹬地，扭腰甩臂，猛得一下子砸出去！
　　“咣！”

　　她被反震得虎口到手腕一阵疼，结果墙上只留了一道白痕，几乎等同于无。
　　没关系，还有硫酸。

　　这也是从星微的废弃实验室淘来的，好在柜子上还有个危险品的标，不然邵黎就要触雷了。
　　她带着防护服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用玻璃棒沾了点，往墙上一抹。

　　还是毫无动静。

　　邵黎用合成布料擦去墙上的那点看上去透明无害的透明液体，结果布料即刻黑一大片，一点白烟飘了出来。
　　是货真价实、效用不打折扣的浓硫酸了。

　　“……”
　　得嘞，拼智力她没有勇气刚啊呀早年留下的坑，拼暴力她还没法破防一堵墙。

　　她用手机生存程序连了物质探测仪，遗憾的是，墙的组成成分在她的认知之外。
　　找星微问问？顺便也问问怎么修营养液提取机？

　　邵黎算了算，她还要在这里蹲两天，才能等到星微放学回家，到那时候，她的营养液就已经是告罄状态的了。
　　今天中午饭就吃盐水红薯叶好了。

　　可恶，要是农作物都像企鹅农场里那样飞快成熟就好了。

　　今天没什么正事可做的邵黎格外忧愁，来到异时异地的惶恐又好奇被打消，剩下的，就是无奈等待的疲倦。
　　她等着作物成熟，等着联系上星微，等着他来解答她的疑惑，那么多疑惑。

　　无事可做，没有着落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有些无能了。

　　邵黎回到原点，遥控收起了被她搭得乱七八糟的平板，让原点回到那一个原始的、空心的球。
　　然后她坐在球底，让球面放映着星空的模样，近乎痴迷地仰视着。

　　歇一歇吧。
　　可是，做什么好呢？睡觉？发呆？还是背或许再也用不上的那些陈旧的知识点？

　　“真的、真的好无聊啊。”她想念网络，叹息出声。
　　「你可以消遣」
　　生存程序却难得响应了她一句牢骚。

　　“消遣？”
　　咦？作为这颗星球上土生土长的星微，会不会知道一些有意思的事？

　　「你可以看星星」
　　邵黎仰头。

　　「你可以去天幕上看星星」
　　“现在才中午呢。”

　　「你可以完成那些半途而废的想法」
　　“我没想法。”

　　「你可以去沙漠里迷个路」
　　“……”邵黎想这是什么变态爱好，在沉默中自取灭亡么？

　　「你可以……」
　　生存程序还要举例，邵黎紧急叫停：“我不可以！”
　　好的，她确信星微的人生比她还要无聊了，感谢网络，感谢娱乐，虽然她现在无法拥有，但她由衷地感激。
　　所以，她还是别长吁短叹了，去找点事情做吧。

　　她撤销星空影像，复原原点的布置，随着板块的移动，球体内部的结构变得臃肿，也变得充实。
　　感觉一下子就从未来拉回了现在。

　　天幕之外，望城，地下城，这个星球还有那么多值得探索的地方，颓什么啊？发现未知的感觉不香么？
　　至少想象一下，比在沙漠中迷路要快乐。

　　思量了一下，邵黎出门摘了红薯叶，看着满地青翠，一下子就被治愈了。
　　她来的时候，抬头是天幕，远目是这片适于她生存的地盘尽头的石灰岩，低头看只有土壤。
　　现在填充了一抹别样色彩。

　　哪里无聊啦？她能看一整天好么？
　　唉，消极往往突如其来，情绪这个东西，总是莫名其妙的。

　　邵黎轻松不少，挑着嫩生生的红薯叶摘下来，内心告诉自己要知足。
　　地球上种个红薯可不带这么快就抽条，长到一尺多长的，虽然没有了休闲娱乐，但她要感谢科技。而且绝对不打农药，绿色健康无污染。

　　当然，盐水一煮，一两口是新鲜脆嫩，一种很久没有尝过的野趣，吃多了就是乏善可陈。
　　想念浓油赤酱，想念一碗白饭，想念一切能刺激到味蕾的东西。
　　可邵黎吃得很平静。

　　她不是没有吃过苦，她只怕自己失去期待，那会很难过，她知道的，她好不容易从长期的消极中走出来，险些又陷了进去。

　　勉强用植物纤维欺诈了肠胃，邵黎选择了下地下城。
　　她捡着没有走过的走廊进去，看见门就打开，看里面放置的，有半成品，有废品，也有成型的机械。

　　她甚至发现了宇航服一般的东西。
　　不，从某些特征上，它更像动画和电影中的外骨骼机甲，来自地球上望向未来的人的想象。
　　他们将幻想具现，而她眼前的是现实，她抬起手，又小心翼翼地差了毫厘的距离，并不敢触碰到。
　　生怕打碎一个梦。

　　「你发现了幻想诗037」
　　「失败了三十七次，终于成功的作品，他可以去星星中啦」
　　“哇！”邵黎眼前一亮，忽然就有了幻梦成真的感觉，她想，幻想诗是一个很棒的名字。

　　意外的，这里有星微的留言：“我曾仰望星空，我也曾想，是否某一颗星星上，有我的同类，同样在望着我？很遗憾，载人飞船发射失败，我……失去了探索的勇气。”

　　“失败”这个词让邵黎心揪起，不免回想起一些航天器发射失败的新闻旧闻，要么无声无息地埋葬在科技进步落下的尘埃中，要么轰轰烈烈地爆发，让她许多年后在课本中读到，依然震撼且哀痛。
　　在她作为外行人窥探的那个领域，“失败”是一个沉没成本堪称恐怖的词汇，很危险。

　　“为什么呢？”可她还是觉得星微不是会被轻易挫败的人，至少失败不会打碎探索的心。
　　他为什么说，失去了探索的勇气？

　　语音终止。
　　生存程序却狡猾地给了她答案。
　　“因为他找到了你。”

　　邵黎怔住了。
　　不是遇到了她，而是找到了她。
　　他终于有了同类，所以放弃冒险，封存了曾经为遨游太空准备的发明，藏起了他的幻想诗。然后，那个无聊的时候要去沙漠中迷个路的人，每天守望着星空，接收器调到频率32.4MHz，等她一个寂寞中的连线。

　　他放下了曾经失败37次获取一点进步，一点希望的期待。
　　听她无聊时的牢骚，听她痛苦时的倾诉，听她疲惫时的抱怨，也听她讲述一个他没有听过的故事。

　　像星星等候在尘埃里。
　　那么远，又那么近。

　　是这样啊。
　　她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