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行路》亦怀新

16、目遇悲鸿

　　对画，我毫不当行。但没有专业知识的参与，我也能感受画之美。中国古画中，犹记得郑板桥的墨竹，风声飒飒，潇洒不羁；宋徽宗的虞美人，既淡且艳，设色非常娇媚。泼墨山水的疏朗而氤氲，桃花双燕的含蓄并柔丽，画家的性情，皆能在笔触间读见。我的西洋画和中国画看得一样少，比较喜欢夏加尔，因为他很多爱且欢乐。更多时候，我只在文字中“看画”，因为我喜欢的作家大都会画，曹雪芹张爱玲汪曾祺都谈画，吴冠中本身是大画家，更常“写”画。
　　我觉得，不懂画而不为名气所吓，尽管地喜欢或者不喜欢，也挺好的。这幅画我不懂，觉得难看，哪天又看懂了击节不已，也只用对它说声抱歉罢了。这种时候也很少；因为我实在没多少机会这么风雅。
　　不过昨日真切风雅了一回。感谢西安美术馆，徐悲鸿来了。
　　徐悲鸿名气太大，只要上过小学，就不能不如雷灌耳。本着虔诚之心，先百度，了解画家生平和代表作，不料百度百科用一分力说作品，九分力缠绵纠结画家的二婚史，恨不得具体到枕边闲话，也就罢了。一进展厅，先看见狮子图，不很感兴趣。喜欢的，先是画家的油画自画像。他的魂灵在西装的年轻男子身体里，易感地随时观察一切，糅合酝酿。一手握竖版书卷，一手握杯清水，画框，乐谱架等杂物灰黑赭青地随意簇拥着他——他的生活簇拥着他，背景是柔青的一线绿野，更多是晨曦，粉黄粉蓝粉红粉紫的晨曦，婴儿般融洽在一起，微淡到不可闻说。那是他的宁静吧？
　　和自画像陈列一处的，他用暖重的红□□妻像的背景，亲近已极，她梳着乌蓝的发，着一件质朴的蓝棉袍，脸颊玫红。
　　玉簪花的白明亮刚强，开在忧悒燠热的夏之空气上；《银杏树下》是一篇自然天成的散文，四川山地特有的湿濡长夏，银杏树丰茂巨大，赭褐的虬曲根茎气须缭绕，翠叶遍布，挨着窗牖济济的木楼，笼罩全画。却有，却有一个极小的绛红旗袍的女人，在左下角，在树下门前坐着，拉个小椅，她露着白皙的胳臂和穿白袜子的小腿，身材颀长，读一本书。我猜她出自名门，因战事来到这里，教点书。
　　女孩在粉色民国学生裙装里，梳着漆黑齐腮短发，那裙上点染着青的圆花，又这里那里一穗一穗叶子对生的柔枝，青蓝的。她斜倚在西洋的皮沙发，却靠着中国的龙须锦垫。她聚精会神地读小书，（是西洋诗还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年轻男子从沙发背后探身看她的书。安宁无言里，两人全然在一起着。
　　徐悲鸿的晨曦，决不会被错认为黄昏。恰到好处地繁丽，清冷，鲜嫩。
　　那一代留学画家都想糅合西洋和古中国的技巧和美。桂林山水是油画，又氤氲的像要沁水。古松柏下谈天的长衫老者和赤脚樵夫，生着西洋的骨骼笔触，和表情生动新鲜到比一切摄影更真的眼和脸。你看了不得不哈哈笑或点点头：是这样的，这人我见过的，在老家乡下见过的。老子骑青牛，在澹澹紫烟上。他笑，婴孩样天真甚至促狭地笑，躲不掉了呗，只好拿出道德经来，他本来实在不想多事，给扰扰尘世留什么实体，道可道，就非常道了嘛。函谷关关令尹喜伏在地上，用他儒家担负世界的敦厚忠诚的手和肥柔的耳廓，一点侧脸，祈求老子给人世留下超凡智慧，哪怕仅是智慧的躯壳。青牛也嫌他执着了，偏过头，微眯着善良灵慧的眼，不受其跪。
　　淡墨的冬月枯枝，藻荇交错着正幅长方画纸，栖十数只麻雀。那像是哪天你出门呵着白雾看见过的；冷而明净，安静。梅花，中国画家哪能不画梅花？粗壮虬劲的枝干，风骨凛然，点满白梅。枝干分三层，最靠向观者的一枝，纤细重硬如铁，中间是主枝，浓淡适中，更远就淡了。树上花间，时用极冷的蓝灰来体现冬日残雪天的阴影。花开满了，却这样清冷，这样孤寒。淡向画纸外的一枝，你折白梅花来也不能更像了，凝白的瓣，微点鹅黄蕊。
　　不能不看的大作品，《愚公移山》《田横五百士》，和马。前者是故事了，极壮观色彩极浓艳的壁画，愚公带领的移山者金刚怒目，充满了力和美。老幼和妇人，也都如画家在国难当头时对我们民族所啼血祈望的，极勇，极信，极诚，极爱。如果说小路艺术娱人，大路艺术撼人，它撼得我有些眼湿了。马，有的奔腾地要跃出画框，那飞扬怒发的鬃毛，迸发怒与力的张力。有的，垂头踟蹰，徘徊自顾，因为是“癸未长夏悲鸿磐溪遣闷。静文爱妻存”。我觉得他的马都是他自己。

　　徐悲鸿悲小而壮大。他爱巴山上血汗浇灌庄稼的农民，爱寻常院落低贱的麻雀和牵牛花，壮松柏，壮梅树，壮马匹，壮山河。
　　展厅里不许拍照，后来宽限到不许用闪光灯。人们咔嚓咔嚓地拍着或与画留念。徐悲鸿终生要留下美，人们也想留下美。外面已经傍晚了，暖冬如初春，半轮银月生在半天上。微风里，我觉得人世美好，人世有情，木叶尽脱的栾树国槐嵌入暗蓝天幕的姿势也依依有情。我毫不觉得徐悲鸿已经死了。他和我们一起活着，一起分享着活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