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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眼泪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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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是在10岁那年的冬天。漫天雪花飘舞纷飞,我看到好多凝结的冰花在玻璃上一点点蔓延开来,变成一大朵一大朵奇异的形状。我沉默了很久,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妈妈把我拽开,狠狠的训斥我一顿。
白色,是我看到的最清楚最无邪的颜色。
我流出的第一滴眼泪,也是在一个白色的圣诞节滚烫的流入嘴角,让我品尝到了咸涩的感觉。
“洛宁,我和你爸爸要离婚了。”妈妈把我抱在腿上,眼神很镇定的对我宣布这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那你以后就不会和爸爸吵架了?”我回头问她。
“不会了,妈妈会争取你的监护权,然后你就能和妈妈一起住了。”妈妈紧紧搂着我,像是抱着珍宝。
那个夜晚,我们像两只猫咪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我靠着温暖的她,她也抱紧小小的我。
离婚的战争号角吹响开始,我就没有一天去过学校。因为每日我都被叫到法院,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爸爸妈妈从亲人变成原告被告,从小时候看到的甜蜜笑容变成现在的面红耳赤。到底他们还是不是爸爸妈妈?那时候的我只能模糊的感觉,他们不可能再住在一起了。
再之后,我记得有一次爸爸和我谈了很久,是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他说了很久,可惜,他是个不怎么坚强的男人,一直抱着我痛哭,一直到快喘不上气才停了下来。
“小宁,”他呼唤我的乳名:“跟着爸爸好不好?”
“不好。”我摇头。
他很伤心失望,却软弱的说不出话来。那年我才14岁,竟然打败了一个41岁的老男人。
再过了一个秋天,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我已经恢复了校园生活。妈妈给了我最坚强的后盾,所以学校的流言蜚语我都也学会了忽略不计。偶尔去交作业的时候,老师办公室会传出一两声长吁短叹,在我背后感慨我的遭遇,或者冷嘲热讽两句我的家庭不正常什么的。
我每每把脊背挺得僵直,走出老师办公室之后躲在车棚和教学楼侧面的夹角蹲下来冷静冷静,只是那时候我的眼睛,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洛宁,妈妈不能带走你。”最后的圣诞节,妈妈穿着银白色的外套站在家门口,仿佛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我淡淡看着她,心里头拧痛着。
“因为法院把你判给了爸爸,他很爱你,会给你幸福。”妈妈和我一样,眼里没有眼泪,只有悲伤。
我在她黑色的瞳仁里面看到自己,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孔倒影着一模一样的情绪,很久很久,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谁都没有挪动一步。
“对不起,洛宁,妈妈走了。”她拖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捂着半张脸,拧着眉头快步走开。
她的逃跑,让我学会了怎么让留下来的眼泪,倒流回心里。在那个晚上我尝到了泪水的苦涩,然后自己舔舐干净,回到这个现实的世界。
爸爸自天以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没命的工作。他说要攒够我上大学的钱,然后送我进一流的大学上学。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也慢慢接受了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至少懦弱的父亲,并没有在生活上懦弱起来。
再一个的春天,是这个城市最美的时候。因为春天在街道两旁的白杨树上都会结满柳絮儿,飘洒在鼻尖痒痒的感觉最让人陶醉,我每次都在外面玩儿的不亦乐乎,每次夕阳西下回家了以后,都会闻到扑鼻的香味,爸爸在厨房忙的不亦乐乎,还会张罗着让我吃饭写功课。生活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我渐渐淡忘了那个抛弃了我的坚强后盾,渐渐学会了自我保护,也渐渐忘记了眼泪在嘴里那些苦涩的味道。
这一切,都突然结束在16岁的暑假。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带着满满的一书包的暑假作业,还有高一的补课复习计划。我从来都不是这些补课复习的忠实拥护者,但是为了走个过场,我还是发挥了我超乎平日叛逆的精神,领会了计划准备按天去学校听老师讲解习题。
“爸。”回到家我甩开书包坐在沙发上,拿出冰箱里的冰镇可乐咕嘟咕嘟的灌了下去。
爸爸在厨房里面忙着,炒菜兹兹啦啦的声音太大,他驮着脊背弯腰择菜洗菜,那一头还在顾着火,根本没有看到我进门。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隔着磨砂玻璃后面的忙碌人影,有点被这个经常卑微的在我面前强颜欢笑的男人感动。可是,我却害怕把自己对人性的依赖转移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常常在半夜梦醒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客厅一个人抽烟,满脸苦恼的样子,在看到我之后有片刻的茫然无措,然后赶紧掐灭烟头劝我去睡觉。
他想要做一个合格的慈父,只是我是一个害怕接受的女儿。
“回来了?菜快好了,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你洗洗手来帮个忙啊。”爸爸脸上笑容绽放,不同以往的欢快明亮。
“恩。”我把书本放在一边,可乐捏扁了扔进垃圾箱之后,耐不住问了一句:“是谁啊?”
“是爸爸单位的林阿姨。”他笑容满面的摆上碗筷,一面用胳膊擦擦汗湿的前额,挺了挺直腰背,精神饱满的看着我:“看看爸爸是不是精神不少?”
我轻轻点了个头,浮上心底的不安重新劈头盖脸的笼罩上来。林阿姨是谁?她来这里干嘛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满满一桌荤菜素菜,都是我陌生的菜式,我瞥了一眼厨房,赫然放着一本烹饪书。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这样大费周章,爸爸从来没有表现的这么紧张过。我狐疑的看着他,他却也完全视而不见。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魂不守舍的看着菜色,看看爸爸,手里不自主的拾起筷子习惯性的夹起面前的菜下口,如同嚼蜡一样嚼了几口。
“唉,你这孩子,先别吃呢,等着阿姨来了再吃。”他拍掉我的手,手里拿起一根烟烦躁的抽了两口,又掐了。
我放下手里的筷子,心底慢慢明白过来:他找到他的女人了,我——就要再度被抛弃。
冷笑一声,我拾起沙发上的书本走回自己房间,很重的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小宁,小宁?”还没一会儿,爸爸无奈的敲门声传来,我赌气不愿开门。
“别闹了,林阿姨就快来了,你快点儿出来!”爸爸的声音有些僵硬。
“你去招呼她吧,我不想见她。我不要一个妈妈。”我在房里使劲儿压着要哭出来的声音,尽量冷静的说着。
“胡闹!林阿姨是爸爸的同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你快出来,她带着她的儿子一块儿来,可以认识认识。”
我依然不肯开门,一个人坐在床上,眼泪倒流回了心底。
我还记得,那个第一次流眼泪的晚上,妈妈也是坐着一个叔叔开着的车走了。她和他走得那么轻松,只留下一句对不起,那句话,让她从此对大人的承诺开始失望。
他们总是这样,犯错了就说对不起,好像随口就能说一样。
“叮咚”门铃响了起来,爸爸不再敲我的门,在门外重重叹了口气:“你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娶她。”
“小林你来了?这小伙子就是你儿子?这么高啊?”外面爸爸的寒暄声传来,上一秒的叹息,转瞬间已经变成了欢乐的问候。
每个人脸上都有面具,大人们都是这样,每天都这样也从不厌倦。
“扣扣”
“我不想出去。”我小声回答,双手抱着膝盖,不愿抬头看向那边的热闹。好像越是热闹,我就越是孤独。
“我叫林童,能进来吗?”温雅的呼唤,听起来和我们学校那些变声期的公鸭嗓子们区别的很开。
那又怎样?他将来就是和她分一个爸爸的人,有必要对他客气吗?
“男女授受不亲。”我拒绝开门,冷冰冰的回答。
“呵呵。”他笑了,连笑声也该死的好听。
“那我就坐在门口聊天了?我妈和你爸在那屋吃饭看电视呢,听不见咱们说话的声音。”他似乎没打算离开,继续说道:“我在以前也是南林毕业的,学校每次作业特别多,暑假最麻烦,天天补课。你们是不是还这样?”
“恩。”他的声音这么柔软,我不由自主的回答着。
“是吧?!我就说,还是没变。”他在门外大笑,“幸好现在考上大学了,要不得受多久虐待啊?哈哈。”
“童童,你们在聊什么?”门外多了一道声音,听起来也是悦耳清脆的。
我的思绪突然随着那句话一下子被拽回现实,我知道——这样的母子,肯定是招人喜欢的类型。只是,我要保卫自己最后的领地,所以我决定不理会。刚才的对话,就当作是我的失误。
“没什么。”林童听起来并不是很热络,倒是有点疏离感。
“咱们该回家了,跟叔叔说再见吧。叔叔说洛宁今天不舒服,别打扰她了。”那头的声音柔雅清晰,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怪不得爸爸喜欢,我冷笑,这么“善解人意”,连谎话都说的这么好听。
“恩,”林童的声音听起来很小,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突然门口传来很大声的一句道别:“后会有期,下回别再感冒了。”
话毕,他又笑了起来。
还真是个爱笑的傻子,我心想,亏他还考上了大学,怎么智商这么低?谁要和他后会有期然后听他自言自语?他不会以为我真的愿意跟他聊天吧?
那天以后,只要爸爸邀请他们来家里,我都闭门不见,每次都是一样的理由,可他们母子似乎也并不在意。林童每次都会在我门口坐一会儿,自言自语一阵儿,然后被他妈妈叫走。
他们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曾经以为的相依为命的生活,那一年的暑假过后,我和林童突然变成了一家人。
爸爸在秋末,喜气洋洋的张罗起了婚宴喜酒,因为再婚,他也没有大肆铺张。最后我避不可避的遇见了我一个夏天都不想看到的林阿姨——一个即将成为我继母的美丽女人。
她的美丽,是一种淡淡从容的气质,有股优雅的感觉。就像她的声音一般,有种淡淡的压迫感,却又非常的柔缓。
其实,如果不是我的继母,我应该会喜欢她的。
她在婚宴前一天晚上专程来了一趟我们家,我和爸爸都没想到,她会自己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前来。
她有点紧张的表情看在我眼里,有种可笑的讨好。她这么一个从容不迫的女人,看着像是泰山压顶也不会弯腰的性格,怎么会跑来买了点心讨好我?还是想接近我?
我有点不屑,直到她说起林童——她笑得很大声,说话很好听的儿子,每次都在我房间门口大聊特聊的男孩儿,转学到了一个海滨城市。
“林童要自己出去闯闯,我也就不拦着了。”说完了一整段故事,她喝了一口茶,看看我笑笑:“你愿意接受我吗?”
愿意吗?她问的这么轻松,好像明天出去吃饭还是在家吃饭一样。可对于我来说,这实际上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决定啊。
爸爸拉着她的手,一直保持一种幸福的傻笑看看我,再看看她,最后听完这个问题,才又恢复了紧张兮兮的懦弱表情。我看不了他这样,从小到大,我最怕他看着我的时候像个祈求施予食物的动物。
“都说成这样了,明天也要结婚了,还问我干嘛?”我别开脸,抓起可乐猛灌了几口。
“小宁,你——”爸爸有些急躁起来,忽地站起来就要训斥我。
我板起脸,同样脸色难看的瞪着他。如果他敢动我,我也绝不会留在这个家里了。
“等等,你坐下。”她拉住爸爸衬衫的下摆,让他坐在沙发上。
“洛宁,我不需要你把我当作母亲,也没必要当朋友,你愿意的话,就把我当作搬进来的室友怎么样?我问你,是尊重你的意思,就像我尊重林童自己的决定一样。”她说的很诚恳,手里的茶杯已经放在茶几上,双手交握在一起微微前倾着身体。
“我不会去你们的婚礼。”我心里还是稍微的挣扎了一下,决定用最强硬的态度面对。至少,我拉不下脸来说:你住下吧。
“那怎么行?”爸爸低吼出来,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可以。”她倒是大方,淡淡一句话,盖住了我爸爸所有的怨言。
“委屈你了。”客厅已经传来爸爸细细的安慰声,还有她淡然的笑声,她一直说着没关系,到了最后,反而像她在开导我爸爸。
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守了一个暑假的阵地,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讥讽的撕碎了自己保存了很久的父母合照,毁坏了最后一点仅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