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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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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和二十一年冬,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席卷了整座华京城。
大雪纷纷扬扬,簌簌飘洒,落在皇宫里的每一处。满城的红墙绿瓦,飞檐翘角,一夜之间尽数掩映在三尺积雪之下,乍见处,天地俱白,万物苍茫。
幽门紧闭,光线冥暗,沈姝在看一幅画。
风墙上,挂着一幅约莫两米长的画卷,烫金边,盖宫印。
画上一男一女,男子丰神俊朗,女子娇美明俏,二人皆身着大红喜服,并肩而坐,执手相依,看上去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可谓羡煞旁人。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喋喋不休的声音。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无极、千娇百宠的云阳帝姬么?怎地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宫人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哎呀,瞧我这记性!如今你可是亡国公主阶下囚,今非昔比了。”
“如何,今日之结局,殿下还满意么?”
来人正是她昔年的伴读,父皇的常嫔,常嘤嘤。
眼下宫廷沦陷,父皇尸骨未寒,她便另捡高枝,急不可耐地攀附了新帝兰谦。
真应了那句古话“人心难测”。
此女声线波诡云谲,情绪饱满膨胀,叽叽喳喳得像极了树梢麻雀,自打兰谦篡位,明珠宫许久没有这般热闹,权当听曲儿了。
沈姝闻言不语,视线始终落在前方的画上。
这是大婚前夕,宫廷御用画师特意为她和兰谦所绘制,题有两行小隶:青梅竹马无猜疑,白首相依不离弃。
常嘤嘤顺着沈姝的方向望去,墙上的缔结连理像泼墨潇洒,走笔传神,主角二人恩爱甜蜜的氛围跃然纸上,这深深刺痛了她的眼,她的心。
“画像再般配又有何用?你那荒淫无度的父皇以为凭借一出美人计,就能拉拢世家,保江山无虞,简直愚不可及、贻笑大方。依我看,他实在高看了你的美貌,更低估了兰哥哥的野心。实话跟你说吧,兰哥哥之所以答应娶你为妻,与儿女情长全无半分干系,皆因你乃天家帝女,身份尊崇,对他夺取龙座大有裨益。”
“他、从、未、喜、欢、过、你!”
常嘤嘤咬牙切齿地补上一句,眉梢高挑,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扬眉吐气。
沈姝内心如遭雷劈,心痛如刀绞,她攥紧拳头,竭力稳住身形,才使自己不至于倒在地上。
原来,对于兰谦而言,她从来只是一颗棋子么?!
“我与兄长都立下拥帝大功,兰哥哥,不,陛下已经封我为贵妃,往后还会加倍宠幸本宫,只有本宫,才有资格陪他走到最后。至于你,一个亡了国的帝姬就是枚毫无用处、弃如敝履的废子,等着吧,赐死的圣旨很快便会传遍皇宫,送抵明珠宫。”
“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你的腹中曾经有过一个胎儿么?只可惜,兰哥哥要的是天下,他决不允许这个孩子成为他帝业上的绊脚石,所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常嘤嘤笑声尖利,带着报复的快意,扬长而去。
杀人诛心!
泪水顺着沈姝的面颊悄然滑落,连同她的心,一齐摔个粉碎。
沈姝望着墙上那幅大婚合像,只觉得深深地讽刺,娇小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轰然跌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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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总管王昭带着一众内侍来的时候,沈姝正伫立在半开的窗牗前,安静地赏着雪。
她身着一袭大红色锦绣华裙,上面织金描凤,流彩熠熠,宽大的裙摆沿着地毯逶迤铺展开来,就连背影都是风华万千,明媚惹眼,与周围的阴沉落败格格不入。
沈姝没有回头。
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许久。
“贵主……请上路!”
众人齐齐下跪,伏地垂拜。王昭双手举着金丝楠木托盘,奉过头顶,尖细刺耳的嗓音在整座大殿上空盘旋,回荡不绝。
窗外,风雪越发欺天。
寒风肆虐,裹挟着白色雪片,铺天盖地般涌入内殿。
红色衣裙迎风猎猎,像是一只飞舞蹁跹的蝶,灿烂得叫人挪不开眼。
许是心境平静了,沈姝站在风口处,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身后黑暗寂寂,空气中,隐约浮动着零星的轻烟,火盆里还有未燃尽的一角画卷,沈姝倚窗抬手,摊开掌心。
有雪花倏然飘落,极轻,极软,似天边的白云。
沈姝朝手心的轻轻吹了口气,待细雪散尽,她收回右掌,拂去肩头雪,然后转过身来,扫了眼地上垂首顺目乌漆漆的脑袋,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托盘里的酒樽上。
酒樽三足双耳,形似炉鼎,由汉白玉所制,里面盛着清冽美酒,莹亮剔透,美若琥珀,水华粼粼,折射出寒森森的芒。
这杯酒,意味着什么,她很是清楚。
沈姝盛装袂袂,步履轻移,缓缓走向酒樽,走向黄泉路。
每一步都坚定、从容。
托盘的重量轻了几许,王昭悄悄抬头,骤然瞥见一双清透明净的水眸,那容色,足以令世间万物黯淡无光。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曾经柔弱娇宠的云阳帝姬,除了淡然,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恐惧和慌乱。
或许,这便是皇家儿女的气度吧,可以输掉天下,不能输了威仪,输了风骨。
酒汁澄澈透明,如一汪清泉,沈姝看见自己的模样清楚地倒映其中,她举起尖脚酒樽,仰头将透明汁水一饮而尽。
垂幔翻飞,风铃清脆,雪花与灰烬漫天飘舞。
指尖玉樽骤然滑落,“哐当!”一声跌到大理石地板上,摔得一地粉碎。
冷酒入肠,冰凉沁骨的寒气逐渐蔓至全身,随后腹中骤然升起一股灼烈的刺痛,像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焚烧成灰。
沈姝全身酸软,如同风中失去攀附的无力蔷薇,坠倒于地,她的娇躯蜷缩着,额头也渗出了层层细密的汗珠。
明明痛得翻来覆去,死生不得,她却始终咬紧牙关,愣是不发出一丝声响,默默承受群蚁噬骨的滋味。
疼。
好疼。
身上疼。
心上更疼。
回首八岁那年,宫宴初见,月华泠泠如水。
白衣少年俊雅温润,如玉如琢,如一匹野马,猝不及防闯进她的视野。
从此,小帝姬的心事,偷偷生了根,发了芽,经过岁月的洗礼,逐渐长成参天巨树。
云阳帝姬钟情兰家公子,天下人都知道。
煦和十九年,九月初六,云阳帝姬沈姝下嫁锦衣侯兰谦。
几百年来,兰氏一族世代肱股,忝居高位,一度凌驾于上郡谢氏、淮西叶氏、少陵常氏三大世家之上,乃大煜王朝第一权贵。
天家与世家的联姻,百年未有,空前绝后。京畿道上,锣鼓喧天,红妆绵延数十里;华京城内,笙宴三日,丝竹不绝,君民共饮,普天同庆。
世人艳羡:佳偶天成,金玉良缘。
曾几何时,沈姝也这么以为着。
她为他放下满身矜娇,洗尽铅华,素手做羹汤。她曾天真地以为,能与兰谦从青梅竹马走到暮雪白头……
到头来,终究抵不过赫赫皇权!
往事云烟,如走马灯般一幕幕闪回重现,铭心又刻骨。
泪水酸涩而滚烫,悄悄模糊了她的视线。
恍惚中,沈姝似乎听到了天神的召唤,唤她去往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欺骗,没有痛苦,没有泪水,只有无尽的自由与欢乐……
腹中剧痛逐渐消减,麻木,沈姝感觉灵魂升空,整个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她想,她就要抵达极乐之地了。
地上殷红的鲜血静静流淌,与盛开的裙摆融为一体,开出一朵罂粟来,昳丽烂漫又妖冶。
沈姝躺在花蕊里,葱白手指温柔抚上小腹,原来这里,曾有过一个小生命。
兰谦,永别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遇见你!
纸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轻浅的笑意。
笑容里,带着决绝。
风雪停歇的时候,沈姝慢慢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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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之巅,宣台之上,明黄色龙袍猎猎翻飞,年轻帝王负手而立,意气恣扬,身后是巍巍皇城,眼前拥江山如画。
苦心孤诣十二载,韬光养晦许多年,这江山,终究是他兰家的。
“陛下,沈氏已死。”
王昭手持拂尘,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禀告。
“好!”
任何阻挡他登临帝位的人,他都会一一扫平铲除。
霍玦如是。
沈姝……亦如是。
兰谦语气平静,无波无澜,坚毅的脸上覆满冰霜,像是白泽山上化不开的雪。
王昭盯着手里有些眼熟的物什,犹豫再三,终究开了口。
“这……这是从沈氏尸身上掉落的玉……玉佩,不知如何……处……处置……”
他颤颤巍巍地捧着玉佩,手心里汗珠滚落,就连嗓音也变得战战兢兢,断断续续,一气比一气弱,最后径直没了声。
玉佩?
“呈上来。”兰谦心头一紧,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王昭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奉上拾得的青玉同心佩。
帝王转身,漫不经心地朝那枚玉佩瞥去。
只一眼,便将他推入万丈深渊,从此山河失色,万劫不复!
“不!”
他竟亲手杀掉了自己苦苦寻觅多年的白月光!
宣台之上,蓦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排山倒海,震天彻地。年轻的帝王双眸猩红,面目扭曲,滚烫鲜血自喉腔喷涌而出,溅红三尺帝台。
余生漫漫,等待他的,只剩下无尽的痛楚、悔恨、与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