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薄命书》余未休

4、死前七日

　　洛河大捷，楚王在大殿上依功行赏。因着父亲的缘由，特地提到了贺连城之战，对着我着实褒奖了一番，都是些诸如年少非凡、大有作为一类的话。我面上笑容虚浮，在众臣对我一跨两级阶品的祝贺声中，应承地拱手回礼。
　　如此，便是三日。
　　掐着去看望邵齐的点，我手忙脚乱地熬了一锅米粥分了食盒装好。我因职即将升迁回都，想来日后见他也方便。
　　这么想着，战场上那些血海尸山我跨的也值了。
　　出示腰牌后，狱卒便开门放行。还是如以前一样，我将食盒一一打开，指着里面五花八门的糕点和热菜，笑着对身旁神色冰冷的邵齐说：“这些东西我弄了有些时辰，全是你喜欢的，你试试看还合不合你口味？”
　　他眼中冰冷，只淡淡客套一句：“将军有心了，狱中饭菜尚还合邵某口味，这些东西只怕是消受不起。”
　　我拿着筷子为他布菜的手一顿。楚国地牢的菜在他五年前出事的时候我又不是没尝过，他胃口那么刁怎么可能受得住。
　　他话中驱客的意味，是个傻子都听得明白。
　　可我就愿意做个傻子，只要能待在这里。五年前我已经失去他了，而现在不论如何，我拼了这条命都得待在他身边。
　　我依旧笑嘻嘻地将粥碗举到他面前，为了不让他感觉口中无味，我还特地叫百里放了几颗蜜饯进去。但当他真正挥手将粥碗摔碎在地时，眉眼中的怒气却叫我看得明明白白。
　　“沈砚，你够了。”
　　我什么也没说，弯腰下去拾起白瓷碎片，放进食盒里，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粥是当年苏染教我熬的，她知晓邵齐的口味，清楚他嗜甜，所以做菜熬粥总爱放几颗蜜饯。
　　刚才那粥里浮起的蜜饯味，许是叫他想到了苏染，因而才怒气上涌。我就喜欢看他不痛快的样子，只有这个时候，他对我才会有多点不一样的情绪。
　　苏染是边城郡主，十六岁回的都城。她父亲在楚王怀的统一大业中战死沙场，为了抚慰其家属，王后特地命人将她接到自己身边好生照料。
　　于是，在一个清风霁月般的日子里，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遇见了。我不知道我在当时充当了什么角色，但是如今想来，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
　　皇质子是没有资格进入王宫参加宴礼，我嘴皮子都磨烂了，他才勉强同意陪我翻墙入宫去看看。
　　想我一个本可以光明正大进宫的重臣之女，为了他能干出些翻墙爬树的事情，却为什么没能在两人情丝蒂固之余拉邵齐回正途。
　　罢了，都是过往了。
　　苏染人生得漂亮，又是头一次进宫，王后为了让她在外藩宴礼上尽可能地多得到王公贵族的认可，便将宴舞的重责交给了她。
　　那天晚上，她美得不食人间烟火，一双水眸盈盈作亮，拔得头筹已是意料之中。
　　而我呢，活得像个乡野匹夫，我去跳舞这种话说出去都会让人笑掉大牙。不像苏染，活得如此精致美好，竟堪堪令邵齐看上了眼。
　　两人眉来眼去，在一起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当然这种事情也只能我知、苏染知，邵齐知。
　　他是质子，无论何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更没有资格谈婚论嫁，而且对象还是正得王后欢心的苏染郡主。
　　他曾问过她：“若有一日事情败露，我人头即将搬家，你可还愿跟着我？”
　　苏染依在他怀里：“君不离，我不弃。”
　　我习文向来不认真，这些话我自然是听不懂，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邵齐越发搂苏染得紧，自个儿站在那里干着急。
　　我也曾把自己幻想成戏折子里那些阴险狡诈的恶毒女子一类，想要拆散这对深情鸳鸯，然后霸占邵齐，让他一辈子做我的人。或者一刀子下去，扎得苏染直接断了命，这样邵齐也成功地变成了我的。
　　可是我没有料到，一个人是有感情。无论对方是死是活，心中总会有一席之地，就算我再怎样神通广大，也进入不了他的心挖掉那个叫做苏染的女子。
　　刺杀苏染的事情我制定在深夜。我爬上王宫琉璃阁的房顶，蒙了面掏出匕首轻轻地翘动顶上的瓦片。近距离窥看苏染的容颜的确是一种别致的享受，可是她却活不过今晚了，呵呵～这真是一段讽刺的事情。
　　我行走的步子很轻，屋内的丫鬟都睡得很熟，这是我下手的最好良机。可当我即将刺穿她衣物的时候，我却犹豫了，毕竟苏染待我是极好的，而且邵齐会如何看我且是个未知数。原来，胆大妄为如我，也会有下不去手的时候。
　　我扔掉匕首，离开了琉璃阁，却不慎打翻了烛灯，连我自己也没发现。
　　当夜琉璃阁走水，火势大得吓人。起因是因为倒了一盏烛灯，灯油燃到了屏风上，故而引起了大火。
　　苏染人倒没事，只是一张如花颜容硬生生被大火毁了，半边脸几乎溃烂，里屋丫鬟被活活烧死。对于此事，我心里内疚得紧，苏染见了我以为我神色有异是因为害怕，便强颜欢笑地安慰我。
　　邵齐赶来时，苏染已经蒙上了面纱，都城第一闺阁佳人就这么被我毁了。为了补偿我内心的愧疚，我大部分时间都赖在她身边陪她谈天说笑，以为这样她就可以逐渐忘记当时在大火中的伤痛。
　　可我终究高估了我自己，百个我可能都不如邵齐的一句轻言细语管用。
　　邵齐如此真心对她，她亦真心回报，还能有我这个外人什么事。深爱不如成全，这也是我年少唯一领悟到的一句话。
　　苏染出事的时候正值腊月，天寒地冻的。有下人不经意间撞见邵齐和苏染一处花前月下，便将此事禀报给了楚王怀，速度快得连我都来不及阻拦。
　　事情如一早预料好一般，楚王怀震怒，邵齐立即被下了大狱，择日处死。苏染在王宫外整整跪了三天，整个人都虚脱得晕倒在地。王后看着心疼命人去劝她，却没有任何作用。
　　我偷偷拿了父亲的腰牌去看望邵齐。少年年少意气风发，怎可沦为这般阶下囚。我哭着说很想他，哭着告诉他地牢的饭菜很难吃，劝他去跟楚王怀认错，这里这么阴暗潮湿，他怎么吃得消？
　　但在我百般哭喊取闹之下，他竟丝毫不为所动。
　　我心里凉了半截，明日就是行刑日。我顾不了其他，当即就进宫找了苏染。
　　我话中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恳求她能救救邵齐。楚王怀同我父亲一样爱面子，这只是件有辱王室尊严的事，只要她不再与邵齐相见，他必能放过邵齐。
　　苏染的眼中晦暗不明，为我擦了眼泪然后就让我回去。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醒来之后，宫里便传来消息说苏染昨夜用白绫上吊了。
　　我脑海中如有闷雷炸开，当即站立不稳滑倒在地。她曾说过邵齐是她的全部，如今，为了自己的全部去死也不甘愿屈服，此等大义，令我心痛得不能自已。
　　遵循苏染的遗书，楚王怀最终还是放过了邵齐，并命随从遣送他回国。只是没人看见他眼底陡生的阴凉，令人着实生寒。
　　他将一把银质匕首甩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有片刻的怔然，但我很快明白过来，不由得苦笑一阵。
　　“这是在琉璃阁的废墟中找到的，沈砚，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何你的御用匕首会出现在琉璃阁中？”
　　看着他冰冷的眉目，我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
　　“阿染出事的夜里，听宫里的嬷嬷说你曾去找过她？”
　　“若不是我命人仔细搜查过，我还真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先是想要杀死她，未遂后竟在琉璃阁放火，毁了她半面容颜后竟又唆使她上吊自杀。沈砚啊沈砚，与你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我被他的话惊得连连倒退，看着他怒火上涌的面容，我也只得轻笑一阵：“都是我做的，邵齐，你当如何？”
　　“你……”他双目圆瞪，当即狠狠掐住我脖颈，“阿染和我果真是看走了眼。”
　　他眉头紧蹙，眼里有太多的失望，却并没要了我的命，冷笑着放开了我。自此，便回了蜀国，这一走，就是五年。
　　我面上虽笑意浅浅，心中却早已泪流满面。
　　你知你和她两情相悦，却从不知我也是那样的喜欢着你。你看中她所有的好，将一切推给我，我认了。我这辈子欠苏染的，估计得还八辈子。
　　邵齐本就不是我的福气，我硬要抢，就造就了我们三个人的不幸。
　　百里尾随着我进入地牢，见我走远后，才一把撕开脸上的面皮，露出一张俊朗素净的脸庞。
　　他神色清冷地看着坐在地上的邵齐，嘴角抿了抿：“你做得很好，但从今以后，我是邵齐，你是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