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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前九日 ...

  •   回到营帐后,我自个儿脱去护甲长靴便躺在榻上沉沉入了梦境。
      梦里是韶光正好,言笑晏晏,十几年前悠闲日子的如数重演;梦外是金戈铁马,遍地秋意,弟兄反目,只余深深凄寒与无能为力。
      安武七十年,吴楚蜀国在八荒呈割据局面,三国平分天下,各地势力雄霸一方。
      安武七十四年,楚王殷病逝,太子怀承袭王位,当即操兵练马,与臣密谋灭吴蜀之事,就此拉开他一统天下野心的幕布。
      吴国方圆百里黑土,水川丰美乃膏梁之地,而楚国地势险要,国土贫瘠,荒地众多。沈墨初为将军因追随楚王怀,故封得从二品官阶。楚国十年大旱,沈墨自是明晓自家王上的心思,特在南明城外献上计谋。自此,吴国灭,沈墨升迁为一品主帅。
      经南明一战,吴国元气大伤。安武七十六年,吴国为楚国吞并,划淮水为国界,改崇景为纪年。
      乱世之中,唯有雄才伟略者才可夺天下。楚国势力不复当初,楚军大有跨过淮水直逼蜀都的架势。蜀国君主思忖半晌,为了保全国之根基与万千子民,与楚王怀签下休战合约,割让七座边界城池,并将皇子邵齐送往楚国为质。我便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他的,那一年,我八岁。
      我是沈府正房所出嫡系子孙,自幼因比其他女子骨骼略大,便被当做男子养大,得了砚这一个字。父亲带兵领邵齐入太学堂的时候,我正撕着《论语》并为一拳揍扁了先生的举措而沾沾自喜,全然没看见自家父亲已经撇着胡子朝我干瞪眼。
      父亲上前抢过我手中已残缺不全的论语,并把跌坐在地古褐苍苍的先生扶起来,低声朝我一喝:“胡闹!”
      父亲是极爱面子的,此时我打伤先生捅出这个娄子,若是搁在平时早就被丢到后山与狼群生搏了。他待我是心狠的,就如两年前在与吴国一战中连眼睛也不眨便将我推上战场时一样。
      我自幼便怕极了他,手上一抖,当即要跪下来认错,手腕却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我吃了一惊当即抬起眸来,眼前的公子身着月牙色长袍,束着白衣带,面容清冷素净看样子约莫比我大四五岁。他迎着光长身玉立的站着,屋外光线透过他乌黑浓密的发丝间渗下来落成星星点点的光影,似梦中魇,又似故人归。
      我不知他的身份,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太学生。我心中一紧怕他因替我解围而惹恼了父亲,当即皱眉对他使眼色,挣扎着想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
      这人看着身形单薄,奈何手劲儿大的厉害,他死死按住我,浑身散发的气息温润而又强势。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真正的君王之息,不是什么书卷气。
      “沈主帅未免较真了些,顽童罢了,不还得靠夫子教学吗?”
      他声线清澈干净,似三月晴雪洗过人心头,言语间带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老成与世俗。我微微一怔,旋即看见父亲深深看了我一眼,便垂下头朝他拱手作揖。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瞧见父亲吃瘪。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蜀国送来的那个皇质子,邵齐。虽说是质子,但依照先前蜀王划来的七座城池,这君臣间的礼数也决不可乱,所以,他才敢在满堂权臣子孙面前给我父亲难堪,不计后果与一切护住我。
      那时孩童心智,我只是觉得他好看得紧且又能护我周全,便逢三隔五地带着糕点往质子府上跑。说到底,我还是贪心,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以及同他一处时那点点滴滴如水般清澈的时光。
      他很厉害,什么都会。除却在太学堂念四书的时辰,余下的他会教我习字、骑马、舞剑、弄花、茗茶。春雪秋来,冬霜夏花。他就像楚国历来的其他质子一样在府中除除花草,温习兵书,随着日子的推移,他眉目也越发狭长而深邃起来。
      边境柔然来犯,我跟父亲从战场上回来浑身布满乌紫痕迹,犹如在血泊中淌过一般,血珠子顺着额间的伤口大滴滚落下来直接糊了我的眼。那天具体怎样,我记不清了,意识模糊间只觉眼前有白影晃过,随即是氤氲升腾的药香。再醒来,却是身在锦绣华帐间,额上多了条伤疤,我抬手一触,疼得我呲牙咧嘴几乎落泪。
      邵齐坐在床榻边自我后背轻轻靠住我,我甚至都能感受到他温热的身躯和颤抖的心跳,有节奏而有张力的,令我心脏猛地一缩。他告诉我:“沈弟,你要记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欺侮你,包括你自己。”
      他说的很认真,一字一句的,全是我们这些年累加起来的情分,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是他的沈弟。这么算下来,我和他倒也相识九年了,纵然他知晓我是女儿身,可念了几年的称呼也没改过来,我觉着特别,心下反倒还高兴。
      试问天底下哪有女子同男子称兄道弟的范例?
      只是我忘了,他唤我沈弟,是因为他是我的邵齐哥哥,而我,永远都会是跟在他身后的孩童。也对,不是一向都如此吗?我心口忽感一阵窒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的感情就微妙地变了,是在他一次次从父亲手中救下我,还是无论酷暑寒冬教我习武的那丝丝心动?
      我心中有他,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我曾以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处下去,天荒地老也满足了。可是他从来就没给过我机会,因为我本来就没什么机会,这在苏染出现后很快被证实。
      我攥紧棉被的被角泪眼朦胧地起身,昏暗的烛灯下,枕上那一片湿漉像极了泛了光的毛茸茸的珠地。我心下一阵轻笑,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做这种梦了,可每一次都令我肝肠寸断彻夜难眠。
      我从屏风后取下外袍披在身上,挑开营帐的珠帘,散了头发蒙着夜晚的湿气出帐。帐外繁星如苏,远处隐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相缀,倒也是寂寥得紧,陡然间竟遥遥传来琴音。
      琴音清澈悠扬,如潺潺流水,百河汇纳,行至高潮却有地崩山摧之势,竟莫名熟悉得紧。我怔了半晌,方才觉琴声似流苏缓缓泻下。
      “可是扰到将军了?”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子,我堪堪回首,惊吓之中陡然撞进他深邃黝黑的眼仁中。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浩瀚的瞳孔里有光亮突现。
      夜风很大,掠起我半缕黑发。我吃寒,兀自拢了衣襟,才淡淡回他:“无妨。”
      身侧的公子长身玉立,没了白日的战甲装束,一身便衣看着倒是俊秀温润。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手边的一架古琴,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笑着问他:“你也会抚琴?”
      百里笑笑:“皮毛罢了,倒比不得将军精通。”
      我听闻他这句话,神色有片刻凝滞,随后双拳紧攥指关节快速发白。我自嘲地笑笑,楚国方圆十里多少慕名之士,谁不知道我沈砚抚得一手好琴?
      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我所会的一切都是邵齐所教。那个皇质子,如今正躺在楚国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救他出来自然也不是没有办法。
      可我终是哑然了半晌,是执念也好,是欲恋也罢。
      他不爱我,我又何必为他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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