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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新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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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最后努力递上一张名片:“伍小姐,在泉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联系我。”
伍园谢过小白,终于只剩下两个人。和陈易提议的一样,他们结伴走了一段路。
上一次他们见面时灯光没这么敞亮,人心悬在空中,陈易言语间也跟没什么可失去了一样横冲直撞。现在他被特赦到了留观区,反而字字斟酌,一步又一步的时间里,他没有轻易开口。
海风从昏暗的尽头吹来,落叶打了个旋儿停在路中央,伍园发现身边的人并不看路,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脸上也的浅笑收起来又马上提上来,如此往复。
伍园觉得再这样走下去他总要撞到榕树上,她问他:“你真的赶飞机吗?”
他身后是街角一家五颜六色的杂货店,转角处竖了一个观光路牌,写的是“我在泉城很想你”。彼时这样的路牌并不多,几年后想你的风就刮遍了五湖四海。
伍园却没有审美疲劳,后来她每每看到这样的路牌,总是想起这个夜晚,榕树上装点着一闪一闪的星星灯,细小的树根垂下来,被风吹得晃晃悠悠。他站在辨不清年岁的老树和崭新的路牌之间,风吹皱了他额上略带疲惫的纹路,同时他脸颊上的笑却怎么也落不下来,他破天荒地瘪了瘪嘴和她说:“我真的赶飞机。”
看到他把开心和遗憾毫无保留地向她显露的那个瞬间,伍园发现自己已并不在意他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有意,在异乡软和的秋风里,她又见到了他,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细小的榕树根一样安静但蓬勃的生命力,这感觉很好。
“老周就是那位‘活泼一点的粉’?”陈易柔声问她。
“是的,文龙总。”伍园像刚才席上的那些人一样叫他。
他长长地笑了。边笑边深深地看着她。
陈易说:“我本来前天就回去了,临时才来这儿。林之啸和老周有沉香生意往来,原本是他来的,但他家里有事。”
伍园猜测他们的关系真的缓和了。正如许跃告诉她的,至少他在内部没有什么阻碍。
三言两语讲完这次偶遇的渊源,陈易不愿意再把这样可以看着她的时间浪费在聊不相关的人身上。他说:“这里很像小岛。凭空多出来了这些时间,我突然就见到了你。我很幸运。”
伍园没说话,手绕到他身后,有一瞬间陈易想要张开双臂。他盯着她的睫毛,伍园拨了拨他背包上那张挂饰,看了几秒钟。
那天清晨她从酒店的本子上撕下了明黄的一页放在柜子上,回答了夜里他关于“黄牌红牌”的乌龙问题。现在那张纸片被仔细塑封,穿了一根红色的挂绳挂在他唯一的行李上。
乍一看像一张幸运符。
“园园。”他低声叫她。
“幸运符”刮过她的手指,指尖颤了颤。
“明亮的颜色才好看对吗?”陈易又说。
“嗯?”伍园轻声说。
“酒席上那个人给你的名片是白色的,你可以把它随便收起来就不用管了。”他微微俯身,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伍园拿他的歪理邪说没辙。
“陈易,你还有去寺庙的习惯吗?”她抵住背包上明黄的纸片问他。
“不是很有时间。”
“还是想找佛祖算账吗?”她还记得他不恭敬的样子。
“我现在有所求了。”他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约是从那个锐评他“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老哥对他说“你现在做的事我反正是想不通的,但我可以把你当朋友了”开始的。
“你想求什么?”伍园又问他。
陈易看着她,额上的纹路一点点舒展开:“老太太和我母亲无忧。塔塔健康。你我平安。”
他不贪心他们能在一夜之间毫无芥蒂,他求他们有很多时间。他抹不掉陈文龙,那就让自己成为陈文龙原本可以成为的样子。
他在这段时间里走过了许多城市,一条又一条热闹的街道短暂地浸染他,夜间回到变换的住处,那些热闹的痕迹又潮水般褪去。当她和他站在一处时,他重新觉得心安。
伍园松开碰触纸片的手,马上它又被风吹得转着圈。
她记得那家酒店的slogan,印在木质的门卡上——“有你,就有新回忆。”
海风吹拂,南洋风格浓郁的建筑并肩站在街道上,明亮的黄与惹眼的红色彩交织,冲击着过客的眼睛。隔着街,沉香弥漫,庙宇里氤氲的烟火摇晃着人的视线。
伍园看着眼前的人。他站在这样浓烈又缥缈的背景前,眼神闪动,松懈的喜悦从眼睛里跑出来。
她几乎听到了丝丝缕缕的新回忆正在织就的声音。是“你我平安”的余音回响;是晚风拂过他长长了的发梢;是下摆交织着碰了碰;是呼吸交错掩盖了的郑重的心跳声。
伍园忽然问他:“你的飞机还有多久?”
陈易看了看时间推算说:“两个小时。”
先前经过他们的一小队游客回过头,朝着掉队的老姐妹小声喊:“快点呐,晚了要关门啦。”掉队的两位阿姨热热闹闹地跑过,爽利的笑声穿过他们身侧,嘴里念着香火最盛的寺庙快关门了,得抓紧点去拜拜。
“陈易,你知道的吧,这座城市被称为众神之地。”她对他眨了眨眼。
“嗯?”他思绪微滞,愣愣地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
“走吧,我们离神明这么近。”她往前迈了一步。
他还是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陈文龙,跟上前面的阿姨,跑起来。有所求为什么不告诉神明们?”伍园说着示范一般往前跑去。既然对“陈易”没反应,对陪伴了二十几年的名字总该有反应了吧。
陈易眼睛睁得更大,在脑子能捋清楚之前,已经迈开腿跟了上去。她的声音像是有时滞,在他跑起来后,缓缓地、轻快地钻进他的耳朵。于是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他追上她。
逐渐拥挤的街道上,骑车的人打着铃驶来,陈易抓住伍园的手让到一边,车子驶离,手却越牵越紧,没再松开。
人一旦全力奔跑起来就顾不上思虑其他,陌生的景色和那些或浓烈或恍惚的记忆一起后退。他们牵着手,跑过拥挤的人群,跑进张开的庙门。
脚步停下来,站在鼎盛的香火前和拥挤的人群里,陈易还是无法感受到自己能与神明产生丝毫的联结。
但他发现自己不再有马上走开的念头,他持续地觉得心安。他的脚步粘在原地,身体却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就这样他察觉了自己巨大的变化。他无法描述这种变化。
被眷顾的暖意降临在陈易身上,他抬头,看向神情悲悯的佛祖,无声地说:“谢谢。”
伍园看着陈易学着信徒的样子,在人群中双手合十,闭眼默诉所求。在他身侧,一个小孩正由祖母领着拜拜佛祖,祖母的手爱怜地搭在小男孩的脑袋上。
伍园所诉比他的字数更短——“佑他所求。”所以她总是先他睁开眼。
十月的泉城夜晚温度适宜,他的鬓角却沁出薄薄的汗,他微低着头,依旧不见多余的表情,只在睁眼前的瞬间,额头贴了贴双手合十的指尖。像终于有人安抚他,或许是神仙,或许是他的外婆、他的母亲。
在那个他仍旧孤身闭着眼的瞬间里,伍园很想抱抱他。
她看着陈易睁开眼,看着他在人群中快速找寻她。她对他笑了笑。
拜完了佛祖,他们又遇到了先前路边的几位游客阿姨,仿佛默认跟着她们有好运气,他们又跟着她们排队求签,及至真的排到了,签文拿在手里,陈易迟迟没有打开签文。
伍园问他:“要去解签吗?”
陈易刚刚才反应过来,他不需要祈求更好的境遇了,他说:“这会儿我没有更多要求的了。万一佛祖看我不顺眼,丢给我一个下下签呢。”
说完他恍然弄明白了自己的变化——他长出了敬畏心。人只有在害怕失去时,才会心生敬畏。
是伍园成全了他的敬畏心。
伍园碰了碰他的手背,对他说:“那我们出去吧。”
他们走出了殿外,目之所及依旧是佛祖悲悯的眉眼,包容地俯视着他们。
“园园,一切都会更好的,对吗?”他问她。
“嗯,会更好的。”伍园说。正如她对他的感情也在无法计划地发生着变化。它正在变好。和她自己、和他一起变好。
烛火微动。殿门缓缓关上,最后的氤氲里,陈易恍惚看到佛祖笑了笑。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说。她教过他,需要拥抱就要讲出来。
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然后她踮起脚。直至陈易感受到她的掌心贴在了他的发梢上,乱乱地揉了揉。他这才发现她也才卸下了紧绷的力气,微启的唇围成弯弯的笑。
他张开双臂,把她拢进怀里。
那张签文他们都没有打开,离开泉城时,伍园把它带了回去,直到半年后她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