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岛》竹旧

43、海棠花开了

　　愚人节这天恰逢周末，周鸣航、伍园和伍医生都被沈驰邀请去家里小聚。“伍口之家”的成员唯独沈逸缺席，她说单位要团建爬山，跟亲哥告了假。

　　伍医生一到就抓了一把瓜子开嗑：“妹妹弟弟们，现在是流行过愚人节了啊？”

　　周鸣航踢了一脚沈驰：“少卖关子。”又在沈清走过来时恭敬地把脚收了回去。

　　伍园坐在伍医生旁边，递给她哥一个橘子。

　　沈驰把老婆按在座位上，要讲话时竟然舌头打结了，笑着重新开口：“咳咳，在座各位在接下去的半年里，务必多多阅读典籍，遇到好词好句及时在群里分享。”

　　伍园恍然，难怪进门鞋架上全是平底鞋，柜子上贴上了防撞条，洗手间门口换上了大大的防滑垫，她惊喜地看向沈清。沈清默契地笑着点点头。

　　伍医生说：“哈？”

　　沈驰牵着沈清的手说：“郑重宣布，我们要当爸爸妈妈了。邀请兄弟姐妹们来，主要是炫耀，其次是征集名字，诚邀各位集思广益。”

　　伍医生和周鸣航异口同声地对沈清说：“他没在吹牛吧？”

　　沈清说：“过了三个月了，他等不及要把大家聚在一起。只有园园看出来了。”

　　客厅里瞬间欢呼笑闹成一团。伍医生说：“真奇怪啊，我觉得你们还是小孩子，结果现在孩子要养孩子了。”周鸣航说：“沈清，辛苦你带他走上了人生巅峰。”

　　伍园过去拥抱沈清：“会很辛苦吧。”

　　周鸣航看着她们女孩子抱在一起。在抱过伍鑫雨家的小孩、听到沈驰的喜讯后，他的后悔和期待越来越具体。

　　晚饭烫火锅吃，所有食材都是就地取材，用老家养的土鸡煲锅底，自己刨的牛肉卷，现打的鱼圆，沈驰给客人们派的活是摘自家院子里种的蔬菜。

　　三个人本来在院子里摘菜，沈驰偏挤进来把伍医生拖走去片鱼片。沈驰说：“哥你的医术那么顶级，片的鱼片也是顶级的。”

　　伍医生：“前半句很客观，后半句不存在因果关系。”

　　沈驰边拖他边咬耳朵：“我的哥，你就可怜周鸣航一次吧，你们医院上次的公众号投票你得票那么高，他可没少拉人。”

　　伍医生友善地拉沈驰蹲下：“那咱们一起听会儿壁角。”

　　周明航放下手上的青菜，问伍园：“上回你说老厂房会重新规划，我听说是在装修要重新开放，还要单辟一间做大师工作室？”

　　他会具体关注这些消息，不止伍园，听壁角的两个人也觉得新鲜。

　　承载了他们这群人童年的老旧厂房被重新装修了，作为文化产业的一部分，原本的两间工具房装修成了大师工作室，陆清涟则第一个收到了工作室的入驻邀请。但他更喜欢去教学教室当义工老师，给来参观的小朋友作介绍，伍芬也支持他，老两口一起去报名了义工。

　　伍园回答周鸣航说：“嗯，吴师傅的团队入驻了。”

　　周鸣航只当是他们未被邀请或者她的父亲已经全然放弃制笔。他掸掸手上的泥巴，把手冲洗干净，再去自己包里拿了一份资料给她：“这是沪市适合开工作室的地段，附带人流量、潜在客户群和成本分析，都是我自己去实地跑过的 。”

　　伍园不明白他的意思。

　　周鸣航端正地蹲在她面前的菜地里，把自己的诚意说给她听：“原本我还担心你们入驻了大师工作室，我的功课就白做了。既然莲镇你没法施展，来沪市好吗？”

　　伍园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周鸣航说：“叔叔不是放弃清涟笔了，家里不支持你做的，我会全力支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纠偏。我知道这显得有点心急，我不喜欢浪费时间，尤其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伍园的一只手上仍抓着一把菜，另一只手上被塞了一叠精美堪比创业计划书的资料，在选址地那一页，以他办公地为中心半径十公里内的点标注了七八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点。

　　面前的周鸣航恳切地说：“我的应酬已经大幅减少了、有了多出来的时间，试着去适应你的步调不是我的心血来潮，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投资，亏本了也没事，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伍园能想象他给出了他能力范围内毫无保留的提议，他能接受自己的亏本和她的清贫，他给的提议像是一袭华服，可是她不需要这些，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她说：“周鸣航，你真的觉得我做的事有价值吗？”

　　周明航：“为什么要纠结‘价值’这些虚无的东西，我想你开心，我想和你并肩同行。”

　　她把资料递还给他：“如果你觉得我做的事还算有价值，你就会知道，我需要处理原材料，需要我爸爸的监督，也需要和老师傅合作工序，这些都离不开莲镇。可你给我的选项里从没有莲镇。你不是在‘适应’我，你是在‘塑造’我。”

　　周鸣航再满的信心也被打击得七零八落：“你一定要这么拎得清吗？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伍园空出来的一只手可以继续摘菜了，冬去春来之际，这满园的生机让人有时过境迁之感，她告诉他：“我爸把笔庄交给我了，清涟笔我们会继续做的。不忙的时候，像这样摘菜，和朋友相聚，也会等一场约会。我会做很多事，这些事都会带给我幸福感。”

　　递回来的纸张被他攥出褶皱，她竟然露出了宽容的笑容。周鸣航问她：“这是全部的理由吗？”

　　伍园想起那个风雨里孑然的背影，她明白周鸣航未说出口的猜测，她说：“我遇见了一个人。但我们的不同，和别人没有关系。”

　　沈驰无声长叹，戳戳伍医生：“哥，你继续去摘菜吧。”

　　伍医生：“哥不去，哥平常爱看虐文。”

　　他们没听到周鸣航再说什么，只有伍园低柔的声音：“我和你经历过一样的难过、努力和无力，可我们都清楚的，当你不认为我做的事有价值，并肩就意味着向下兼容的牺牲，你依旧会在某个疲惫的瞬间让我做选择。我知道为我打算是你的真心，但那些你无法理解、不愿了解的，也是组成我的一部分。”

　　伍医生不再玩笑，轻拍了拍沈驰说：“走吧，我去片鱼片。”

　　沈驰被一种身临其境的沮丧短暂地包围着，反倒是伍医生安慰他：“小驰，很少人像你一样幸运的。”

　　客厅里正在偷吃奶糖的沈清被沈驰拦个正着，她吐吐舌头：“我就吃了两块，好不容易孕吐反应好点了，吃一点糖对血糖没影响的。”

　　却被沈驰紧紧地拥抱住，他说：“吃吧，我第一次当爸爸，会紧张过度。老婆，谢谢你。”

　　沈清轻拍他：“怎么了？”

　　“我想到差一点我们就分开了，太后怕了。”沈驰说。

　　沈清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准是自己的孕激素影响他同步地多愁善感了。

　　火锅自带的喧嚣抵消了晚餐氛围的静谧，香气扑鼻的锅底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伍园在动筷前看到了一条姗姗来迟的信息。

　　那个寂静了两个季节的号码发来了一条短信：“伍园，海棠花开了，你还欢迎我吗？”

　　伍园的筷子和大理石台面发出仓促撞击的突兀声响，她在恍惚中往上再看了一遍发件人的号码，以及上一条信息是她对他说谢谢。

　　伍园敲击回复框：“你在哪里？”

　　发完后她才注意到那条消息是半个小时前发过来的，她等了一秒钟，点击那个号码，按下呼叫键，马上就被接通。

　　她说：“你在哪儿？”

　　他低而清晰的声音黏进她的耳道：“莲镇，浔城南站。”

　　“别动。”她并不客气地说，声音听不出情绪。

　　听筒里却传来被绵长笑意干扰的呼吸声，耳道里的绒毛也松快起来。

　　挂了电话，伍园才发现桌上的人都看着她，他们都是第一次听到伍园用命令式的语气跟谁讲话。

　　伍园仓促地扶正碗筷，抱歉地对主人家告辞：“沈清，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趟。”

　　沈清看着自家老公要用关爱流浪动物的眼神看着自己发小了，硬着头皮打圆场：“园园你先吃两口垫垫肚子再出去吧？”

　　伍园说：“不吃了，他等了我一会儿了，我下次再跟你约饭。”

　　沈清和沈驰对视一眼，眼神示意丈夫自己可尽力了，她叮嘱伍园：“那你路上小心，随时过来找我玩。”

　　伍园匆匆出门，在她走出院门前，周鸣航追了上来，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地问她：“去哪里，我送你。”

　　伍园指指门口摩托车：“不用了，我骑车来的。”

　　“你去哪里？”他执着地问。

　　“去接一个人。”伍园说。

　　“那个你遇见的人？那个受伤的狗的主人？你知道这种旅途遇到烂人的几率有多大吗？”周鸣航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可他还是存了万一的侥幸，等待她的否认。

　　却只见到她皱眉反驳：“你不认识他，别这样说。”

　　“你认识我一辈子了，我就做错了一回，别走，园园。”周鸣航顾不得风度，抓住了她的手腕。

　　伍园往后退了一步：“从你对同事介绍我的工作都需要撒谎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像冰面上裂开一条缝，每一天裂痕都在加深。”

　　周鸣航的手被她挣开，她车钥匙上的小象挂件刮过他的手背，一时刺痛。

　　他在这一刻之前都愿意接受她的指责，任何尖锐的情感都暗示着在意。可她偏偏为了维护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去撕开他们之间的嫌隙，不可置信的气闷战胜了他所有的理智。

　　“我不是要胡搅蛮缠，我不屑于做这种事。”周鸣航说，“换一个人我也会说，旅行中的心境是最不讲逻辑的，哪怕是艳遇，在旅行结束后就该结束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你真的了解他吗？”

　　你真的了解他吗？胸腔深处也有一个声音这样问自己，热带的暴雨冲刷出一层柔软的迷雾，在停摆了两个季节后，烙印着他形象的记忆碎片接踵涌现：
　　夜幕下晃晃悠悠的耳环、风雨里若隐若现的伤疤，低头时沾上米香的衣领、仰头时无措颤动的眼皮，红到要滴出血来的耳垂、充盈着冰凉水珠的眼睛，潮湿的手心、尖锐的发梢和脱力时顺从的拥抱。
　　还有他跑回来问她浔城的春天时浓烈的目光，以及在她离开后，那个开始轻快奔跑着的侧影。

　　答案冲破迷雾：是的，我在一点一点地了解他；他在允许我一点一点地了解他。

　　“我想去了解他。”她恍然回答，声音变得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