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岛》竹旧

42、才觉得改却三分少年气

　　莲镇在春节期间迎来了最重要的全民庆祝活动——请戏班子搭台唱戏。

　　傍晚台上好戏开场，台下长条凳、板凳、塑料凳挤挤挨挨地排着，小孩子在架空的戏台子下追闹，又被前排的老人家赶了回去。

　　周鸣航到时，热闹已接近尾声，他扫了一圈，坐到后排的一个板凳的一头，鞋底就踩到了瓜子和花生壳。

　　另一头的伍园听见旁边的动静，笑着转头：“落了玩具吧？”

　　递出去小球的手顿在半路，周鸣航说：“伍鑫雨的？”

　　“嗯，他们带糖糖回去睡觉了，这是糖糖的手抓球。”伍园重新把球收起来。

　　周鸣航从手上的袋子里拿出来一杯奶茶，塞到她手里：“天怪冷的，你也不抱个暖手的东西。”

　　奶茶是蜜桃口味的，周鸣航说：“镇上真的多了好几家奶茶店。亲戚聚会完跟着他们小朋友买的。”

　　伍园接在手里没有打开吸管，周鸣航问她：“不喝吗？”

　　伍园鼓鼓腮帮子，示意自己正在吃糖。

　　周鸣航自然地伸手：“还有吗？给我吃一颗。”

　　伍园递给他一颗。周鸣航看到包装纸上印着像涂鸦一样的萌版文字，背面画着百香果的图案。一颗热带水果糖。

　　“不是话梅糖。”周鸣航说。这种没见过的糖纸在他的手心摩擦下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伍园没听到他的话，仰头看着台上。零星的几个小孩跑来跑去，老爷爷老奶奶专心致志地看着台上，角落里有抽烟的大伯和大声交谈的阿姨。

　　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伍园和前排的老人家一样安静专心。周明航跟着听了一会儿，往中间坐了一点问她：“台上在演什么？”

　　“双烈记。越剧 。”伍园说。这出戏年年演，周鸣航却并不记得。多年前陆清涟带他们看时，陆清涟和他们说着“人生南北如歧路”的出处，她好奇下一句是什么，周鸣航则和爸爸辩论所谓选择造成的岔路只是人们后悔的借口。

　　周鸣航实在听不懂唱词，只得说道：“以前没见你喜欢听这个。”

　　玩闹的小孩跑过他们幼时跑过的角落，伍园说：“是你对这些没兴趣。”她自己虽谈不上戏迷，总觉得唱词极美，加上笔庄有几位老客，是极爱听戏的书画家，伍清涟带她听新戏时会玩笑说：“女儿，走，又有新的'市场调研'了。”

　　周鸣航想起来了，他嫌嘈杂，来过也从未认真听过。他会再一次坐在这里，伍园是唯一的理由。他问：“现在在唱什么？”

　　“才觉得改却三分少年气，转眼鬓丝白发添。”

　　很动人的唱词。周鸣航说：“我也长白头发了。” 他低下头拨了拨头顶问她：“是不是好多根了。”

　　伍园愣了愣，说：“你小学就长了两根白发了。”

　　周鸣航笑得无奈：“卖惨也行不通了吗？”

　　“周鸣航，”伍园释然地说，“卖惨和你实在不搭。”

　　周鸣航忽然觉得心慌，她避开酒席去度假时、她生气地喊他的名字时，他都没有这样惶惶的感受。

　　“刚去新公司事情多，年底tony又难等，就还没去染。你说得对，我很难忍受这么不修边幅。”周鸣航说。

　　“那天在酒席上听蒋同学说了，你跳到了买方。”伍园并不意外，他给自己规划的道路，正在一步一步实现。

　　“是毕业前就想去实习的那家公司。能有自己的时间了，不用24小时盯着市场给短平快的报告，也不用过于在酒席上奉承了，只需要闭眼赞美同事的金股和老板的猫狗或者孩子。”周鸣航谈起镶金的履历，他也只有在伍园面前可以不考虑修辞和形象。

　　伍园知道他说的那家机构有多难进，当年周鸣航计划通过中介操作付费进去实习，因为家里的犹豫放弃了。最终他攒的实习资金被他用来买了两枚戒指。

　　“以后喊你老师的人更多了。”就像他说的，他想做的事，凭什么做不成。

　　“一开始被人尊称和热情招待的时候，说没有成就感、或者身份认同感是假的。”

　　“挺好的。”

　　周明航明白了惶惶的根源，是因为伍园既不再生气，也没有探究的欲望。她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倾听者，在专注于戏台的间隙礼貌地应和他的三言两语。

　　台上幽暗又廉价的灯光变幻，周鸣航在嘈杂的堂鼓声里对她说：“但新鲜感总会过去，那些title给我的刺激越来越小。你让沈逸送我回去那天，她问我，想要步调一致，为什么我不来适应你。园园，给我个机会试一试，你可以考量我，我可以得到答案。”

　　沈逸的问题比冬夜的冷空气更甚地击中了他，他久久得不出答案，但他想到了客观的方案和考察手段，伍园的允许是唯一不可控的变量，只要她给他机会，他们的关系是可以被调试和修正的。

　　“你处在熟悉的环境里，会美化过往；或者你工作的行情在好起来，又想为我打算plan B、plan C。我不需要这些。”伍园终于把目光从台上移开，“都过去了，周鸣航，我们好好相处吧。”

　　周鸣航的手放在口袋里，本来已经攥着优盘，里面他整理了一个文档，是沪市一些待出租的小工作室的地图标注。他决定再等一等，让她看到自己的诚意，不是说说而已。

　　“你说你有更多时间，去做适合你的事情吧，我也有我喜欢的生活。如果你要谈的是感情，你会遇到合适的人，我也遇……”

　　“我现在说不过你。我也听不了你说这个，好，好好相处。”周鸣航抗拒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说的真的。”伍园说。

　　“我说的也是真的，你可以喝奶茶了吗。”周鸣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轻松。

　　伍园把奶茶还给他，诚实道：“其实我吃完糖喝不下甜的了，我回去喝水。”

　　看着伍园离开后，周明航无所适从地晃了晃袋子里的两盒仙女棒，这是他来之前在河边小摊买的，摊主高昂的报价让他对小镇的宜居性打了大大的问号。

　　戏台四四方方，台下的板凳也绕成四方形，他终于想起来像什么了，像个开放的牢笼。时间被囚禁于此。

　　戏曲唱罢，周鸣航叫住一个搬着凳子回家的小孩：“小孩，这个要不要？”

　　“哇，谢谢小航哥。有摔炮吗？”小男孩看看袋子里的仙女棒，显然对摔炮更感兴趣。

　　“没有。”周鸣航说，一边在脑海中搜索，还是想不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大后他在莲镇还认识的人寥寥可数。

　　不过小男孩马上愉快地接过了袋子，快跑几步追上前面的小伙伴：“果果，小航哥的仙女棒没人要，你想不想玩？我和你一起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