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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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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战前黎明
云焕是在冰族和鲛人战事结束后回到了伽蓝帝都,那也是他的师姐临走前特意嘱咐的。帝国少将身着银灰色戎装,面无表情地从风隼中下来,面前的伽蓝白塔高耸入云呈现在他眼前,他曾一生不可企及踏入此地,风吹着帝国少将的衣裾宛若战场上飞扬的旗帜,踏入冰族的权利中心,如同踏入危险的战场。
他凝望着这座千年之塔,想起那个自小便长于白塔的师姐。
你在白塔的岁月,都曾做过什么,想过什么?
云焕总想起一个穿着不合身白衣的女子,在落日余晖下,被苍凉的橘黄色掩盖住身形,她静静凝望着大漠近在咫尺的夕阳,身子靠在石柱上,什么也不做地等待黑夜。
手握权位,主宰云荒,强敌而入,以身护城,殒命之时,万人痛哭膜拜,世人皆不信你已不再。
那是你统治的时代,衰败与希望迭生,创造和破坏共存。
可毕竟现在是冰族的天下啊,他答应的是执掌冰族,而不是背叛种族,况且千年前云荒大陆并不属于任何一族主宰,空桑要复国,冰族就该被重新驱逐西海吗?
“师姐,我真的不想让你失望。”他盯着白塔最高处,轻声喃喃。
想左右天下的人,须先能左右自己。
他记得那时她笑着对他说出这话,他还未来得及回击她,便听到了她下一句的平淡自述。
“我好像都做了,结果是两种都没做到。”那一刻的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对着他庄重坚定道,“云焕,师姐对你的期望是,无论发生何事,先救自己,掌控住自己,再去想别的事情。我是个坏榜样,不要向我学。”
“你对天下万物都伸出双手拔剑守护,若你是个坏榜样,我已是罪大恶极。”他从不是心怀仁慈的人,可他的师姐冷漠如雪,却心怀天下。
她似是觉得这话很有意思,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几声过后她又恢复至平日漠然无情的样子,转换了话题,“有了喜欢的人,却无法跟他相守,师弟,你知道其中滋味吧?”她似是想起深埋于心的那个人,皱着眉喃喃自语,“有了牵念,真的很麻烦。”那种牵念,像是最剧烈的毒药扩散至全身,将她步步为营构建的计划全盘推倒。
云焕在此刻,忽然忆起过往细碎之事,思及她彼时眼神寥落深远,也猛然回味过来,想必那时她不是无法与鲛人海皇在一起,而是无命。
“云焕少将,将军请你进去。还有我要提醒少将一句,请您记住,您是将军的手下,对将军该保有最基本的尊重。”机械冷淡的女声将他的沉思打断,异域美女因他公然在面见巫彭将军走神而十分不悦,云焕根本不把这个女人放在眼中,目不斜视越过她全然如帝国铁血冷硬的军人般踏门而入。
不着急啊,兰绮丝,马上送你下去和你哥哥见面。云焕的神色一如往常冷酷,心中却有滔天嗜血之念。
云焕此次回来,从巫彭口中得知他的下属潇被巫朗巫谢带去匹配迦楼罗,云焕听及只是握了握佩剑,再无言语。
他与潇上次桃源郡任务失败,云焕有巫彭力保,因而得了将功赎罪的机会,前往空寂城寻找如意珠,而潇则是被关押在大牢中,他走出大牢时本以为潇必死无疑,连一面也不曾回头看那个鲛人。他早知道潇对他怀有不该有感情,或许有些同病相怜,他并未将她处死,或者说,根本没把这鲛人放在眼中。
如今去试驾迦楼罗也好,算是留了一条命。
只是,她应该也如那些吃了傀儡虫的鲛人般死气沉沉,无条件服从命令,毫无主见。云焕想到这里有些遗憾,毕竟失去了这么趁手而忠心的武器。
巫彭见他迟迟不说话,像个一心为孩子着想的父亲般温厚地拍着他的肩膀,“一个傀儡而已,莫不是你还对她有什么留念?”帝国将军虽然神情平和,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当你锲而不舍深探下去,还能发现里面的讥讽和愚弄。
云焕立刻表态否认,巫彭这才露出上位者恩施般的笑容,“这次九嶷的任务,飞廉失败而归,自行卸掉军职,巫朗一族失去飞廉这个希望,元气大伤,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啊。”
沧流帝国建国百年,十巫便为权势争斗百年,智者长居白塔神庙,甚少干涉各大门阀的权力斗争,他只是轻轻放下自己的权杖,露出底端,便让这群人发狂般蜂拥而上,撕咬不止。
“空桑人卷土重来,接连两次大获全胜,这一次靖海军团更是全军覆没,空桑和冰族未完的战争马上要开始了。自从消失百年的空桑帝储回来,那群躲在湖底下的冥灵倒是越发强悍了。”帝国元帅提到那个人,脸上露出凝重的棘手之色,这是云焕第一次看到这位从容不迫的将军露出肃色,那位末世空桑帝储给帝国元帅留下了太过鲜明深刻的记忆,十巫无力招架与其争锋,此生除了智者,无人与其分庭抗礼。可她败于智者手中,竟还能活下来,又再度执掌空桑余力与冰族抗衡,她的术法已至巅峰,前几日竟能让那群见不得光的死人不受限制,轻轻松松击溃帝国铁血统治培养起来的战士。
必须要让智者再一次打败她,完完全全毁掉那个人,空桑那群死人方能再也爬不起来。
“好了,这些后面再说,你刚回来,好好休息,顺便去看看你的同窗好友。”巫彭又露出那种不动声色的势在必得神情,他轻轻挥了挥手让帝国少将退下,那种感觉就像有权有势的主人驯养了一只豹子,他喜欢豹子的野性不羁,更喜欢它在主人面前展示的温顺。
云焕的冷酷狠辣,在帝国大将面前自身气势被其压得纹丝不动。就像在沙漠时,他被同门师姐一个眼神扫视,便节节溃败。
什么恩重如山,情似严父,巫彭对他,就如他对潇一般,趁手的工具,自是要好好利用。
师弟,你做冰族的统治者,可好?
那时他一丝一毫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压抑许久的野心,豪门贵胄高高在上欺压无德,门第高墙死死压在身上,动弹不得,当他被霍图部乱民掳到地窖自生自灭时,当他放弃人性让自己成为没有理智的野兽啃噬尸体妄图活下来时,当他举家搬迁来到帝都居于外城贱民区却被其他人嘲笑侮辱时,更甚至当他终于离开那片低贱人生活的外城踏入帝都权力中心,他尝试凭己之力站在巅峰却被那些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打压得面目全非时,他终于醒悟自己的内心。
那种疯狂的念头在黑暗中肆意增长,越发不受控制。什么苍生何辜,天下苍生对我而言有何意义?而我,又何曾受过天下苍生的照拂?师姐说得没错,人的心很小很小,只能容纳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其他的,都是多余!
我要让这天、这地、这人因我之名而澎湃,我要让这高墙坍塌崩裂,我要坐在高位看着那群贵胄子弟自相残杀,我还要尽情享受着所有人瞳孔里的惊恐膜拜。
这是您说的歧途,更是我要走的道!
师姐啊师姐,你真是最能窥探到我内心最隐秘的野心和温情的人,是你勾出我心中的野兽,也是你释放了我潜藏不多的善念,您的教导和恩惠,我感激不尽,永生不忘。
云浮城,星辰已被他们超越,九重天上星辰具现,除了星星外,唯有一排排沉寂的族人陈列于此。
守护云荒的三位女神没有在规定时间地点带走她们在人间同伴的魂魄,命定的星辰轨迹已被改写,曾能看到云荒所有人命运的女神也失去了预测之力。
她们不得插手云荒之事,因而当百年前见证了空桑最后一位帝储的逆天改命之举,她们也只是远望着,保持沉默。无声守望的后果便是,她们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那位空桑帝储的惊天悖命之举,星盘被逆天者所破,星图已经呈现一片狼藉,然而杂乱无序中却被看不到的引线牵制着星辰轨迹,星图中所有的命星,悄无声息地发生转变,被早已陨灭的星星所影响。
任何神明也无法将凌乱的星图恢复原位,她们不能,大城主也不能。
云荒的人类,已经完全脱离了神的护佑,同样也将不再循着神给予的命运继续旅途。更甚至,连少城主也可能再也回不到云浮城。
她们跪在空无一人的云浮城中等待大城主的指示,星辰流转不知几何,终于在某日,一阵风飘然而过,九天高台上的尖碑上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尚皓”。
那道扭曲的形体似是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杂乱的星盘,一眼从亿万星辰中找寻到属于云浮少城主的命星温柔地闪烁着白光,那道光影长久地凝视着那颗与他血脉相连之人的命星,又花了短暂时间逡巡满天浩瀚星宇,他凝思探寻到那个逆天者,本该无喜无悲的声音中带着神明特有的冷然,“云荒要失去他们的神了。”
三女神匍匐在地,面面相觑,眼里都有疑惑之色,那位她们一族的最高首领却不愿再作解释,“在她回来之前,你们继续守护着云荒,云荒的事情让云荒人自行解决。”
“大城主,那位空桑帝储...”司管智慧的慧珈比另外两位女神看到的更多,云浮人受大神之命终生守护星河,又怎能容许他人随意更改?
“慧珈,蝼蚁之事何尝值得我们费心?”云浮首领冷笑起来,他望着底下恭敬的三人,又想起为了蝼蚁而反抗他的妹妹,毫无感情地提醒着三女神,“记住你们的职责。”
那道光影倏忽离开九天,待其消失无影,三女神这才慢慢站了起来,“慧珈,大城主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两位女神问最为聪颖的慧珈。
云荒要失去他们的神了。
大城主窥探天地的能力远超她们的想象,星盘上无法读出的结局,大城主闭目冥思便可一眼望到遥远的结局。然而这位几近神明的大城主,除了对那位在云荒辗转流浪的妹妹有着挂念之情,已经完全具备神明超然物外的无感无情,星盘乱了如何,有人不知死活逆天改命又如何,那都是蝼蚁的事情,与云浮翼族毫无干系。
慧珈皱眉望着底下的云荒大陆,她们被称为守护云荒的三女神,但却只被允许冷眼旁观,并无做过任何事情,空桑人信封神力,因而才尊崇敬仰她们。
而属于云荒人最原始的神,是大神还未造物时从自身剥离从而留下来的神力所化,它的存在甚至比翼族鲛人云荒各族更要久远。
云荒失去他们的神,意味着那块大陆将不再有神力,从此进入无神的人治时代。
那位空桑帝储和皇太子身上所传承的帝王之血,是属于她们那个背弃云浮城的同族刻苦修习所得的神力,如此也将从那两位直系血裔身上完全剥离。
镜湖开镜之夜,那笙兴冲冲地跑过来邀请帝储一同出游,她在复国军大本营这几日闷得不行,炎汐有太多事务缠身,那个宁凉对她总是冷脸讥讽嘲笑,苏摩又禁止她跑来找受伤休息的帝储,好在真岚白璎以及赤王经常过来寻她,那笙才没被湖底这压抑无聊的气氛憋死。
“宴酒姐姐,开镜之夜真的能看到毕生梦寐以求的景象吗?”那笙简直好奇得要死。
黑衣黑发的帝储倚在床榻上,面色依旧泛着死气的苍白,“听说是如此。”她也没亲身体验过,只是听闻他人偶尔谈及,毕竟空桑贵族中甚少信奉鲛人传说。
“啊,我好想去看看呢。”中州少女看到帝储身体并未恢复,对其也并不好奇,那笙的语气里有些失望。
“或许你不仅能看到毕生所望,还能看到许多赤身裸体的虔诚男女,如此,你不怕炎汐吃醋吗?”开镜之夜,更多的是那些沉入湖水洗涤内心黑暗的人。
宴酒没料到的是那笙竟十分坚定地告诉她,“宴酒姐姐,我不怕,我逃难时又不是没见过。”
既如此,宴酒随手披了件衣服和那笙离开营帐,刚出帐门便撞上了端着药的傀儡师,傀儡师单手捏住帝储的手,“要去哪里?”
宴酒还未来得及回答,旁边的中州少女急不可待地将一切抖了出来,顺带还拐带鲛人海皇,“苏摩,我们一起去吧,把炎汐也叫上,我可不想孤零零一个人看你和宴酒姐姐恩爱。”
那话似乎取悦到了阴郁的傀儡师,鲛人海皇痛快地答应了中州少女的请求,那笙高兴地直奔左权使营帐,宴酒看着她张扬活跃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不看也会实现毕生所愿。”
她从鲛人手中端起药,一仰而尽,海国的药师制作的药效果极佳,令人恶心的酸味和苦味在口腔翻涌,按理说她的五感应该钝化,该是尝不出苦味,但在口腔中那种消散不去的味道真是浓烈得很。
“这药有些苦。”她对傀儡师说道,“总使得我产生错觉我的味觉还健在。”
傀儡师以手擦了擦她嘴角的褐色药汁,见她因药苦皱起眉头,蓦然露出一丝笑意,碧绿色的眼睛明亮如泉,“我特意吩咐海巫医将药做得极苦。”
他甚少有这样偏幼稚的时刻,他大多时喜欢看别人痛苦而露出快意的笑容,安静聆听的帝储平静温和地注视着成年傀儡师,傀儡师此刻的样子让她那颗不太跳动的心不受控制地激烈相撞,她无法不对他动容,帝储仰着头凑上去吻着傀儡师,双手固定住他的头颅,确认他也品尝到那份苦涩后,才放开了鲛人。
目之所及,她看到傀儡师舔了舔嘴唇,幽深漆黑的眼睛泛起调侃之意,“你是不是要说很甜?”
“嗯,很甜。”他太少向人表达自己温柔纯净的感情,因而做起这些来总带着一股孩童般的较真固执,但他整个人阴郁邪气的气息与此冲突甚大,看起来犹如黑夜白日激烈碰撞,违和又壮丽。
“一直很甜。”他垂眼双手握住她的手放置身体正中部位,那里是鲛人的心脏,那颗不甚光明的心被她一点点剥开,拉出黑暗,面见晴天白光,鲛人在心里静静地对眼前之人无声表白。
你从未让我受苦,你一直让我过得很好。
叶城的镜湖边上出现了一群大部队,这个队伍里男人和女人的容貌单个挑出来放在云荒都是极为亮眼。那笙没想到她就是想跟炎汐单独在一起,却来了这么一堆不速之客,皇太子真岚,太子妃白璎,赤王红鸢,蓝王蓝夏,右权使,湘,海族药师,还有她最不对头的鲛人宁凉。本来是她和炎汐甜蜜的约会,现在成了团体出游,她耷拉着脑袋显得尤为可怜,帝储毫不掩饰将怜爱目光投射过来,身侧那个动不动就杀人的傀儡师当即伸手遮住了帝储的眼睛,以此禁止她关注别人,那笙吃了一顿狗粮,愤愤不堪,偷偷瞥了眼身侧清俊疲惫的鲛人,终于强打精神把握住难能可贵的相处时刻。
叶城是云荒中最为繁华的地方,帝都伽蓝是权力的集中点,叶城便是富商贵族的销魂地,昼夜都是灯火通明,繁华奢靡。
“炎汐,你快看,那边有人放烟花。”中州少女开心起来便不由环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笑意甜甜,“好漂亮哦!”
还未等温和的左权使说些什么,旁边阴阳怪气的腔调传来,“没见过世面的异族人!”
那笙被气得脸都红了,大本营遭受重创,炎汐忙得无暇顾忌她,那笙也并不在意,憋在镜湖底下安静地等待,此次她本欲带着左权使放松一番,只是无论她和炎汐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时,这个名叫宁凉的鲛人总是阴阳怪气地连连讽刺,饶是她再是善良也无法忍受总是被如此对待。
“宁凉,苏摩答允炎汐可以陪我一起出来,而你自己非要跟着来,我都没介意你死皮赖脸跟着我们。”那笙大咧咧地挽起袖子,活脱脱一副要跟宁凉大干一场的样子,“我是异族人又怎么样?你们鲛人若是在我们中州更加异类呢。”
“你是空桑人那边的!”鲛人的视线落在她手上带着的皇天神戒,“左权使为你违背诺言变身,空桑派你来分离我们复国军的任务完成了,你很得意吧。”
“宁凉!”炎汐厉声叱道。
鲛人的脸登时冷了下来,同族尽在身边,却无人出言相助,宁凉盯着站在少女身旁的左权使冷笑一声,“左权使如今为了个异族女子连百余年的好友都忘得干净了。”
右权使见此,轻轻扯住了发怒的鲛人,却被她闪电般立刻甩开,即便是那么短促的接触,也让他感知到了鲛人的不正常,寒洲温和地冲着漠然站在队伍后头的冷酷女鲛人道,“湘,你来把宁凉带回去休息吧。”
“寒洲,你干什么?我不走!”宁凉对好友所为恼恨又失望,根本不让湘碰触。
“寒洲说得没错,你确实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宁凉。空海暂时结盟,只是为了复国,难道非要所有族人都死了才有所悔悟吗?”左权使站在那里,面目坚毅清明,淡淡地补上一句,“你该庆幸海皇并未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否则会更难看。”
海皇根本无意与他们呆在一起,早就带着空桑帝储去了入海口的位置,但剩余空桑人与他们结伴而行,海国族人对帮助过鲛人的中州少女冷言嘲讽委实有损气度,毕竟那笙毫无私心将所得珍宝尽数交予海国以助复国,更在冰族围剿大本营时竭尽全力地帮助鲛人,那笙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但凡有心有目之人都一清二楚。
“左权使,右权使,我们先行离开,我等还有事情禀告宴酒殿下。”赤王一把拉走还想看好戏的蓝夏,他们走远后风中还能传来那位空桑蓝王因未能看成好戏的不满之语,左右权使的眼睛瞬间冷了下来。
除了对抗共同的敌人时同仇敌忾,不分彼此,一旦没了那个共同目标,空桑和海国之间的同盟关系冷漠如铁,脆弱如纸。两国之间彼此明白,两个天仇的结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消灭冰族后,空桑海国形势立即转为敌对状态。
“真不够丢人的。”湘目无表情走过来,她对空桑人的憎恨从未消减,但多年在冰族军队的所见所感,她深知鲛人无力对抗冰族,只能联手空桑,这才压抑仇恨,暂时和解。女战士手臂一抬将试图反抗的宁凉打晕,她抱起同伴来时,同样发现了宁凉隐藏的秘密,也知晓同伴反常针对中州女子的原因,她默不作声地同寒洲对视,温柔果敢的右权使唇角轻轻弯起,对她笑着摇头。
另一旁,对一切无知无觉的左权使和中州少女相互依偎在一起,享受这难得的战后安稳时光,近些日子不分白天黑夜辛劳的左权使强打着精神陪着活泼开朗的少女,桃源郡一别,刚刚确认心意的二人立刻分别,时隔半年之久才再度相见,左权使的珍视之情可见一斑。
虽说宁凉和炎汐认识百余年,但感情这个东西不分先来后到。
在镜湖偏僻的岸边,亦有两个身穿黑衣的人挨靠一起,宴酒慵懒地靠在傀儡师的肩上,苏摩单手圈住帝储的身体,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握,他做好这些后脸色慢慢舒展开,宴酒倒并没对他这有些过度的行为有所反应,瞥了他一眼后便望着今晚硕大明亮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谚语,十五的月亮完美无缺。”她不知为何没跟他说那句诗,脑里突然蹿进了这俗语,好在特别贴切。
傀儡师皱了皱眉,他似乎在努力回想脑海中的记忆,他的读书认字都是宴酒一手教出来的,可傀儡师对文化方面并不上心,他认字是为了修习藏书阁中的高深术法,所以其它什么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我在中州听到的好像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帝储满含期待等着他的回应,苏摩想了许久,终于从那百年混沌记忆中闪现这模糊的一句。
帝储展颜而笑,苏摩暗自舒了一口气,宴酒的下一句紧随而来,“苏摩,你说为什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苏摩暂时松开揽住她的手臂,闭目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桀骜不屈的鲛人认命般服软,“好了,我输了。”
“你要听吗?”她先询问傀儡师,在看到他轻轻点头后慢慢解释起来。
“这是一种天文现象,如果从朔到望,月亮走得比较慢,就会出现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或者十七圆,但大部分都是十六圆,因而就衍生了这句俗语。”她知道苏摩对此并不感兴趣,但还是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傀儡师专注地听完宴酒讲完,“说完了?”
“嗯。”她扭头回道,“无聊吗?”
话音刚落,凉凉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他每次亲吻她时表情总是偏冷酷薄淡,仿佛不以为意,只有宴酒知道鲛人平静面下的暗潮汹涌。她亲吻傀儡师是点到即止的温存,而傀儡师则是强势性的掠夺进攻,技巧上完全碾压她,她无需多想就知道他百年里从不断缺女人,相逢的第一晚他身上携带着女人的脂粉香气和浓厚血腥,他更曾与无数女子亲密接触,肌肤相亲,宴酒知道他流浪许久,伤痕累累,也并不快活,怀抱各种女人,是怕冷怕黑怕一个人。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百年流离,于此而终。
人的五感被无限地放大,宴酒所见所感都是面前的鲛人,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梦里的鲛人浸泡在海水中,深蓝色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她就站在他的身后,鲛人却像有感知般回头,空洞的碧色眼珠,面容阴郁美丽,年幼的他向她伸出手,孤独寂寞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在这个梦里,她从始至终站在他的身后凝视着他,他们两个从没在梦里相遇。
而这一次,她看到自己涉水而过,海浪周而复始将她冲在沙滩上,宴酒挣扎着一步步往那个年幼的鲛人的方向前进,当她终于触及他的手,阴郁孤寂的鲛人蓦然笑了起来。
小美人鱼得救了。
她这般想着,忽然觉得头有些缺氧犯晕,一直关注她的鲛人极快地渡了一口气给她。夜晚的海风吹着两个人,明月高悬,月光洒在并不平静的镜湖上,波涛粼粼泛着月光的冷白,风里携带着远方海水的味道,与鲛人身上清冽冰冷的味道同出一辙,让宴酒沉迷。
现实与梦境交错,她坐在礁石上,小美人鱼在她的四周游来游去,她问他,“你无聊吗?”
“跟你在一起不无聊啊。”梦境中小美人鱼的声音和现实中傀儡师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返回镜湖大本营时,宴酒苏摩和真岚白璎碰到了一起,又在前方撞见了赤王和海族药师抱在一起,皇太子对属下的情史一无所知,见此不由当着傀儡师的面咒骂一声,“不是吧,你们鲛人要把我们空桑王族全都拐跑吗?蓝夏那小子呢,他不是跟赤王在一起吗?”
“殿下,我在这里啊。”闷闷不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真岚转头看到了被那笙不断嫌弃的蓝王。
“不要跟着我和炎汐啦!”中州少女被他打扰了和左权使的二人时光,气得直跺脚,左权使炎汐温柔地安抚暴躁少女。
“不行啊,我不认识路啊。”蓝夏委屈巴巴跟着,他的同伴赤王将他抛弃,他是个路痴,在镜湖转悠了好久也回不到无色城,终于看到了中州少女这个救星,怎能不紧紧抓住啊。
争吵声打断了两个恋人的依存,红鸢看到空海的一群人,径直向空桑皇太子跪下,“请殿下恕罪。”
海族药师向海皇下跪,空海千年仇恨,海皇虽与空桑帝储相爱,却也不愿同族爱上空桑人,“请海皇饶恕,我与红鸢真心相爱,请海皇成全。”
苏摩和真岚的脸色都无半分喜悦,两个人默契地都保持沉默。
“怪不得红鸢姐姐最近一直来复国军大营陪我。”那笙并非云荒人,性子又直爽,因而说话并无太多顾忌,“红鸢姐姐百年前不能相守的恋人就是药师啊。”
太子妃表情复杂地看向赤王,六王之中她与红鸢同为女子,关系较之另外四王更为亲密一些,她看到赤王如此就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不由开口为她求情,“真岚,赤王独身百年,与海族药师在一起,未尝不可。天贶殿下不也和...”
她未说完,真岚冷漠将其打断,“皇姐和红鸢不一样,皇姐已经放弃一切,赤王能放弃赤之一族吗?前任赤王战死,临死前将赤之一族重任交付给红鸢。”真岚看向跪在下面的赤王,他早已不是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神色凝重,“红鸢,你可以将赤之一族交给谁?你的直系血亲全灭,还是你也想将你们一族交付给同我一般血统不纯的人吗?”
混杂西荒血脉的皇太子殿下,即便已经被认可是空桑未来的帝王,那不纯的血液依旧在私底下被人津津乐道,若非承光帝无子,断是轮不到他的,连帝储都比他有资格,可惜帝储从始至终不将六部放在眼中,独断打压,导致六部对帝储接任空桑更为不满。
成为冥灵的赤王面色顿时惨白一片,皇太子殿下说的没错,她不可能抛弃赤之一族,更无法交托给别人,其他五部的流言会让赤之一族坠入地狱,千年来所有赤之一族一代代打拼出来的荣耀一朝尽毁,她怎么能?
“我愿意留在云荒。”海族药师温和坚定地对着所有人道。
赤王猛然抬头望着昔日恋人,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两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白衣太子妃看着他们终成眷属微笑起来,所有人都为二人之间的感情高兴,皇太子的目光与帝储对视,宴酒平静地回望着自己的弟弟。
那是你的子民,那是你的下属,那更是你的战友,你只要做出自己无愧于心的选择。
真岚垂目微弱地叹息,身侧的太子妃碰了碰他的肩膀,秀丽的脸上关切之意可见,她眨了眨眼睛,问自己的丈夫,“你怎么了,真岚?”
赤王靠在恋人怀中,那笙开心地围着炎汐叽叽喳喳,皇姐和脸色并不愉悦的苏摩并肩而战,他和白璎也犹如真正的夫妻般相守,皇太子殿下嬉皮笑脸掩饰住内心的忧虑,一脸幸灾乐祸,“看到苏摩不开心的样子,我就笑得合不拢嘴。”
太子妃深知不着调的皇太子顽劣的性子,又是无奈又好笑,“你啊,怎么半点没有皇太子的样子。”
所有人离开后,皇太子殿下站在湖底向上眺望湖上世界,宴酒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皇太子头戴皇冠,表情肃穆庄重,宛如一个真正的空桑持掌者,真岚知道宴酒能敏锐地感知到他迷惘沉重的心情,从她接他回到伽蓝帝都,无论他如何掩饰自己,无论他的笑容多么真诚,她都能准确地感觉到他的变化和情绪。
“大家都获得自己的幸福,很好。”他对她说。
“他们都成双成对,只有你孤身一人,难过吗?”她搭上他的肩膀,带着安抚气息。
皇太子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我想我是个幸福的人,可以和所爱的人共渡百年的光阴,我不知道她到底对我有没有一丝爱意,只是担心自己有没有耽误她,使她将就着荒废百年,错过了追求所爱的机会。如果一切结束,我希望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再也不受任何束缚。”空桑皇太子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剧烈情绪波动,只有一丝很细微很淡的哀伤萦绕在故作无谓的青年身上。
如太阳般光照万里,明朗灿烂的空桑皇太子,他被她推到了皇太子的位置上,被车裂,被钉在黄金枷锁上,他成长得很好,完全具备一个帝王所该有的品德和能力,他会超越星尊帝,成为千古一帝。
这是他想要的吗?
红鸢舍弃不下赤之一族,那么真岚呢?
他对空桑有不可舍弃的感情吗?
没有。
他是因为太过善良被她胁迫着,不得不坐上皇位。
书上,真岚最后成为百姓爱戴的皇帝,既然书中情节都已被改变,那个由一堆堆文字构建的世界也该崩坏,他又何须成为自己不愿做的帝王?
灵台净明,心思澄澈,觉悟只在一瞬之间。
“你想给我找个情敌吗?”帝储淡淡而笑。
“如果苏摩那家伙这么轻易被拐跑,那他根本就配不上皇姐。”真岚微微低下头看着冷淡无谓的帝储,将心中忧虑全盘而出,“我本不同意红鸢和冶修的事情,鲛人寿命长达千年,而人类不足百年,到最后还是悲剧结尾。只是思及自己与白璎还能有百年的相守岁月,他们却无一日相伴,因而同意。”他作为他们的统治者,无法为他的女下属保持面容不变,年龄无增,如此两个人连结,一人在漫长岁月中毁灭,一人留下,他的下属会不会怨恨他今日的不作为?
“想必你也考虑到了那笙和炎汐。”宴酒平和道。
“是啊,那丫头为了帮我解开六合封印,吃了很多苦。我很想补偿她,也希望她能够一直天真地笑下去。”他想到今晚那个中州女子欢呼雀跃地跟他讲她在湖中看到的毕生所愿,“那笙告诉我,她看到的毕生所愿是和炎汐一直在一起,可当她年老时,她的毕生所愿还能是这样吗?”
上天对每个种族都是公平的,鲛人有千年寿命,人类可以转世投胎,但时间对两个种族的人却是不平等的。
空桑最后的两位帝王之血安静地站在镜湖底下仰望着湖上的伽蓝白塔,最后一个六合封印就在白塔底下压着,也是战争终结的地方。他们仰看白塔,而白塔神庙中同样有人在黑暗中窥视他们,水镜将镜湖底下的情形完整呈现出来。
身着金色华服的空桑皇太子开口,“皇姐,那个人很难对付吗?”
“不难。”她懒懒应了一声,眼皮半耷拉着,眼睛却幽黑深邃看不到底,星尊帝不难对付,而是附在他身上的魔,“再等几日,你的身体就完整了。”
“我在乎的不是这个。”空桑皇太子欲言又止。
“我在乎这个。”她的弟弟,世界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未能赶在他五马分尸之际救下他,只能在后期一点一点弥补他,“我答应你,会尽力活下来。”
皇太子忧思重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明净笑容,“如此便好。”
“真岚,空桑复国后,你也可以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我们该是空桑史上关系最和谐的姐弟,都不愿意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皇太子呆愣地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帝储天人之姿笑意动人,唇角舒展,“只要你喜欢就好。”
“你也知道,我对你有一种父母般的期许,而父母总喜欢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孩子。百年前我说让你做空桑之主时说过,”苍白雅致的脸上隐隐有那年白塔时桀骜阴郁的气质,“空桑在你手中,你可以改变你不喜欢的部分,也可以毁掉它,而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想把它捧到你手心。不过按你的性子绝计不会毁掉,那么找个可信赖的人好好治理云荒,你全身而退吧。”
“皇姐,我忽然发现你跟苏摩很像。”那种无所一切的性子,桀骜疯狂,世间万物都不在眼中。
“所以性格相似的人很容易互相吸引。”宴酒倒是很坦然地承认,“辗转百年,我能跟他在一起已经很开心了。也希望你的喜欢能有所回应。”
皇太子护送着她回到复国军大本营,而在大本营的入口那里,一身黑衣的傀儡师提着剑等候已久。
饶是真岚再是心大,也毫不犹豫地靠在帝储身后,双手搭着帝储的肩膀,反复无常的傀儡师一步步走来,皇太子苦口婆心地劝导,“苏摩,赤王和海族药师的事情已成定局,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法改变了。”
“好了,他不是来跟你打仗的。”宴酒将真岚一把拉出来推到傀儡师面前,鲛人海皇和空桑皇太子的关系有些许奇妙,苏摩骂他是杂种,真岚直接回击鲛人比杂种还不如,两个人在桃源郡就又打又骂不可开交。
“送你。”苏摩将手中的剑递给空桑皇太子,真岚凝视着横在手心的黑色长剑,脸色有些动容,星尊帝千年前提着辟天出征海国,封印龙神,斩杀海皇,空海结成无法磨灭的仇恨。千年后,这一代的鲛人海皇将这铸成血泪深仇的剑转赠给他,空海之间的仇恨或许可以在他们这一辈慢慢开始化解,即便这化解仇恨的历程需要再经历个千年万年,总起码有了个好的开端。
空桑皇太子接过辟天长剑,他低头握着那柄剑很久,抬起头时忽然露出了苦大仇深的表情瞪着傀儡师,“苏摩,皇姐刚说我可以不当空桑帝王,你转头就送我星尊帝的辟天剑,你故意的吧你。”
苏摩没有料到二人竟是谈了这些,下意识地看向宴酒,帝储抿唇而笑,似乎心情很好,苏摩对这些事情好奇心缺乏,连问也未问,毫无感情地丢下一句话便带着帝储进了大本营,“送你了便是你的,随意你怎么处置。”
皇太子气得不行,瞧瞧,跟他皇姐那句空桑是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一模一样啊。
水镜自此断掉,似乎被某个人强行掐断,黑暗中的魔诡谲笑了起来,“你竟然苏醒了啊,可惜错过了一场好戏,你那个血裔术法造诣已经在你之上了,真是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