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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   血。
      鲜红刺目的血,覆盖住男人半面衣衫,那张熟悉的脸上满是惊恐与痛苦,无助的呻吟自嘴角挤出。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嘶吼,慌乱的脚步和推搡的人群。
      幼年的苏和是这场灾难里唯一的孩童,却无法发出与年龄相匹配的哭嚷。
      一直懦弱木讷的父亲举刀挥舞,让他的舅舅在自己家中血溅当场,疯狂的男人再不是曾经日日相对的模样,他扭曲、狰狞、面目可憎,像一个嗜血的魔鬼,对亲族痛下杀手,对世界报以复仇的恶意。
      苏和缩在角落,被惊恐的母亲抱在怀里,对眼前的一切不能理解,他被父亲可怖的暴行吓坏了,以至于失声失魂,对大人们的哭闹反抗充耳不闻,只捂住两耳埋头躲避,好像不听不看,恐惧就不会将他包裹。
      乔颜似乎想冲上去制止发狂的男人,却又不敢放儿子独自一人,只能边哭边惊声叫喊着什么,苏和在母亲凉凉的怀抱里感到寒冷,有泪水滴在他脸上,而女人哭喊带来的震颤让他全身发麻,他只有对一切闭目躲避。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小小的苏和把眼睛偷偷松开一道缝隙,偷窥着外界的风声,他看到浑身是血的舅舅被担架抬走,狂暴的父亲被警察制伏,惊恐的母亲终于松开他,却因为腿软一步都没能迈出。
      苏和直愣愣站在原地,被母亲过大的手劲勒得生疼,他环顾四周,家具位移,玻璃尽碎,鲜血横流,一派狼藉。
      哪里还是他的家。
      他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有时看到父亲向自己挥刀,有时是砍向母亲,有时是舅妈和姥姥姥爷哀怒的脸孔,有时是舅舅浴血的鬼魂寻仇。
      渐渐的,舅舅的身影被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替代,一样胸腹染血,刀就插在他的身体里,而自己的手正从刀柄上松开,执刀之人并不是他的父亲。他低垂视线,看到视野里那双沾满鲜血的手,突然意识到那双手属于自己,而裂帛之声骤起,刺破皮肉的闷响同时灌入耳朵,整个画面都是浓烈的猩红色调,边角被漆黑填满,洞穿男人胸口的钢筋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舅舅和陌生男人混合的脸孔突然清晰。
      苏和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息着妄图逃离挥之不去的窒息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自从父亲杀了舅舅,他几乎每日每夜都被这梦魇缠身,年岁渐长愈演愈烈,直到乔颜出事,他的残破梦境雪上加霜,如今这梦魇卷土重来,又续上一层新的骇人之意。
      恍若他才是那个麻木不仁疯癫狂乱的杀人犯。
      有什么在大门外,发出“砰”的沉重声响。
      苏和心中一凛,强迫自己从失神的状态清醒过来,带着满身满脸的冷汗摸黑下床,没去碰餐桌上的水果刀,拿起了门后的老式金属头晾衣杆,光着脚不发出一丝声响地慢慢靠近门口。
      他谨慎地凑近猫眼,动作很缓,仿佛在害怕门外站着什么洪水猛兽。
      墙上的挂钟显示夜里十点半,谁会在这个时间登门。
      但猫眼外漆黑一片,楼道的声控灯应该是因为没有第二次声音干扰而熄灭了,苏和没法捕捉到任何一个人影。
      接着,一声铁门脱离门框的轻响,对面的门慢慢打开,声控灯亮起,露出杨怀信的身影。
      在猫眼里有限的视野范围中,苏和看到杨怀信大概是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家门的方向,然后快步冲了过来,短暂消失在了猫眼范围里,随即有两个脑袋升起来。
      江云承。
      苏和很清楚那个后脑勺属于谁,但因为靠的太近,猫眼被堵死,苏和再次什么也看不见,但有零星的低声交谈隔着门传来。
      先是杨怀信问江云承为什么大晚上出现在这里,然后教育他带着腿伤乱跑简直胡闹。
      再是江云承声音低低地解释了什么,太过模糊很难听清。
      但不一会儿猫眼前的人影让开,光线又露出来,苏和注意到杨怀信大概是被说服了,又回到对面家里,关上了门。
      江云承转过来,猫眼的高度正对上江云承的眼睛。
      苏和一惊,猛地后退了两步,又把晾衣杆扔在一边,手搭上门锁,没动。
      “苏和。”江云承在外面低声喊,“我知道你在,开门。”
      苏和眨了眨眼,几乎觉得自己又是在做梦,对眼前的江云承是否真实存疑。
      “快点。”江云承又压着嗓子催促,“我腿疼。”
      那声音里的确掺杂着一些不明显的痛楚,呼吸有些断断续续的,除了江云承本身话少,还有为了减轻说话的负担而缩短语句的因素。
      苏和立刻被自己都没想过的愧疚淹没,慌忙打开了门,江云承靠在门外,差点因为惯性一头栽进来,但被苏和撑住了。
      “快快快沙发。”江云承飞速地丢出几个字,就赖在苏和肩膀上分出了大半重量。
      苏和艰难地从江云承胳肢窝底下伸出手按亮客厅顶灯,撑住了身上的人。
      他因为两天不眠不休的折腾和质量欠佳的睡眠也浑身发虚,但还是咬着牙一言不发扶着江云承连蹦带跳地挪到了沙发上。
      江云承屁股刚一沾到沙发,就身子一歪,半躺半靠着沙发背,白着张脸休息,几近气若游丝病入膏肓的程度。
      苏和站在他身前,发丝黏黏糊糊粘在额头,被白炽灯光打上一层清冷的光晕,连着他的脸色也惨白黯淡。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沙发上的人,看不出情绪,身影遮住大半灯光,在江云承的身上留下一片莫测的影子。
      江云承花了五分钟修整,然后逼迫自己打起精神,撑住沙发坐正,苏和扶了他一把。
      “……你脸色好难看。”江云承仔细打量着苏和的脸,尽管背光,却依旧看得明明白白,这张俊秀的面庞上满是憔悴,眼下乌青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更显得触目惊心。
      江云承几乎错觉苏和那双眼弧下垂、睫毛温润的眼睛,正在因为无休止的精神折磨熬成干瘪黑洞,引人坠入无望深渊。
      苏和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暗哑:“你照镜子看过自己吗?失血过多的煞白脸色。”
      江云承咧嘴笑得很是欠揍:“那不正好,之前你说我黑。”
      他原意只是想开个玩笑,活络一下气氛,但弄巧成拙,苏和丝毫没有感到乐趣,还对着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脸,看得人心脏发紧。
      江云承手足无措地捏了捏拳头,揪住一点沙发布的褶皱,试图以此汲取力量,但收效甚微。
      他不得不收敛起那股本就心虚的可笑幽默,正色下来仰头盯着苏和寡淡的脸色。
      “我送你回医院。”终于,苏和开口说道。
      “别!”江云承连忙制止,生怕就这样无功而返,“我第一次来你家,就不能好好招待一下!”
      的确,苏和都有几次到江云承家中吃饭做客,反之,江云承这却是第一次踏进苏和的私人领地。曾经他以为会在更好的情况下到来,在一个苏和放下全部戒备,对他开诚布公的时刻,可以毫无芥蒂允许他进入安全范围的时机,他们能在这里进行一些轻松愉快的娱乐活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一场可笑又可怕的经历,带着迟疑与推拒面对面。
      苏和看起来很犹豫,也很疲累,他也在一边坐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江云承,难以掩饰的颓唐令人喉咙发干,心口酸痛不已。
      “别闹了,你凌晨才从手术室出来,就算没伤到筋腱动脉,也得卧床休养,而且我也没什么精力招待你。”
      “谢医生就在楼下。”江云承稍作让步,承认道。
      “什么?”苏和一时没能理解。
      “谢晏,我认识的一个骨科医生,他值班的时候来看我,我就拜托他帮我偷渡出来。”江云承颇为得意自己的人脉和机智似的,脸上不乏自得神采,“本来说让他先走,但是他不放心,就守在楼下了,到时候送我回去。”
      苏和眉毛拧成一团,几乎带着怒气问道:“他是你的主治医师吗?不是的话凭什么无视医嘱私自带你出院,这是违反职业道德的!患者乱来,他一个医生居然不加以阻止,甚至为虎作伥,职业生涯还想不想要了!”
      江云承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立即拉住人嘴笨口拙地解释着。
      “没有,他拦我来着,但没熬过我,骂了我一路。”他挠着头,大型犬一样瞪大了黝黑的眼睛,眼巴巴看着苏和,“就一个小时,多了他劈晕我都会把我拖回去。”
      苏和仍旧余怒未消,看起来很想立刻冲下楼教训一下那个不分轻重缓急的医生。
      “他知道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才放我一个人找你的,扶我上楼就去下面等了,很辛苦的。”江云承替谢晏解释着,努力挽回这位尽职尽责的医生在苏和眼里的印象分,“就一个小时,你想就这样生闷气?”
      苏和被江云承大刺刺拉着胳膊,也懒得甩开,脸色很难看地盯着江云承,近乎放弃似的无奈和妥协。
      “什么话值得你拿命折腾?”苏和软下声音,坐到江云承伤腿的那一边,似乎想看看他的伤口。
      “电话里说的,想当面再对你强调一遍。”江云承看着苏和的手悬在自己腿上,明明没有直接触碰,他却觉得裤子下的绷带莫名勒紧了一圈,让他产生一种灼热痛感的错觉,“你有任何话,都可以跟我说,不用让它们烂在肚子里,腐蚀你。”
      苏和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我还没准备好。”
      江云承立刻说:“没关系,什么时候都可以。”
      苏和叹口气,移开了手,把头偏到一边。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天,你应该立刻马上回医院躺着。”
      “一个小时。”江云承不满道,“现在才过去二十分钟不到。”
      苏和几乎给他气笑,竟都没有余力去想自己的噩梦,高高扬着眉毛看向江云承的眼神满是不可理喻。
      “守时用错了地方就让人厌烦了,懂吗?”
      “嘴硬心软,你可以说好听点。”江云承向后一歪,赖在了苏和的沙发上。
      “怎么,还想让我哄你回去?”苏和抱着手臂,也靠在靠背上,“你幼儿园小孩儿?”
      江云承没管苏和此刻流于表面的斗嘴,他回想起医院里拒绝自己深问的苏和,浑身充满了一种哀绝尖锐、惶惑不安的气息,让那个向来让人如沐春风的翩翩少年丧失一切温和表象,变得色厉内荏,魂不守舍。
      打电话的时候,他最初听到的只有苏和浅淡的呼吸,若隐若现的凌乱节奏和偶尔泄露的近似哭腔的泣音,让他不可避免地猜测苏和是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蜷缩在被褥里,孤独地、无声地恸哭。
      他用尽所有笨拙真挚的辞藻,试图从苏和口中撬出倾诉的语句,只得到微乎其微的效果。
      苏和的确说了一些,但杂乱无章,含糊其辞,也许苏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困扰他折磨他的意念里无意识摘取出遏制不住的部分,然后脱口而出。
      他从未见过苏和如此混乱的样子,好像被破坏了中枢系统的机械故障,所有正常生存的技能都紊乱不堪,难以维系他作为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人的生机。
      这也是为什么江云承不顾一切,急迫地想要抵达苏和身边的原因。
      他需要亲眼确认苏和安然无恙。
      “苏和。”片刻的沉默让气氛又肃静下来,江云承开口时显得更深邃沉着,“别准备太久。”
      别久到,让他的等待遥遥无期。
      苏和睫毛轻颤,闭了闭眼,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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