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花阱

12、第 12 章

　　周日因为警察的突然到访，苏和不得不改掉了探望母亲的时间，因而特意请了两节课假去了疗养院。
　　这家托养机构是苏和的母亲乔颜之前工作的地方，乔颜曾经是护士，长得漂亮为人温柔，很受病患跟同事欢迎，年年都是院里评选的明星人选，苏和很大程度上遗传了母亲的长相。只是结婚有了苏和之后，乔颜就辞去工作，专心做起了全职主妇，直到离婚独自抚养儿子，回不去正规医院，才又找了家疗养院做专职护工。
　　只是没想到最终却是她自己躺在了这里，占据了其中一张护理床，变成了过去被她照顾的角色中的一员。
　　乔颜能在这里安置，也是院长私下破例，护理费不低，减免了部分后，靠着所剩不多的积蓄和保险赔偿才勉强凑够，苏和很感激院长对母亲的照拂，每次来时还会特意去院长室打个招呼，偶尔送点薄礼。
　　院长年纪大了，可怜乔颜母子的遭遇，也欣赏他们本身的能力，他在岗几十年，看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人情消费，但看到苏和这个单薄的少年人礼数周全到他也挑不出错来，就不能用稀松平常来形容了，唯有唏嘘感慨，但无从置喙。
　　院长叫住对他鞠躬道别的苏和，闲聊到：“怎么今天过来了，学校怎么样？”
　　苏和乖乖站住，如实说道：“请假了，说好每周来一次，上周错过总觉得不放心。”
　　院长又问他：“上周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有事情不要自己一个人扛，说出来人多好办事。”
　　这话就多是客气的意思了，非亲非故的，院长在乔颜的安置和费用问题上已经是仁至义尽，更私人的层面，他们还到不了那个份上。
　　苏和也明白这点，所以从来不会当真，“不是什么大事，您不用担心。”
　　院长点头：“那行，快去看看你妈妈吧，小邢应该在呢。”
　　邢励茹是乔颜之前同事，现在负责乔颜的日常护理。
　　苏和进门时她刚帮乔颜擦了遍身子，正要把水端出去倒了，回头正跟苏和对上，差点把水泼到对方身上，赶忙退了一步。
　　“来啦。”
　　“邢阿姨。”苏和应道，“我去倒吧。”
　　“别。”邢励茹闪开他的手往外走，“你来一趟就多跟你妈待会儿，我去就行。”
　　苏和没再坚持，去把窗帘拉开，下午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乔颜安稳的睡颜上。
　　苏和觉得，比起之前操劳生活那时的憔悴，现在睡着的母亲反而看起来气色更好一些，也许不被现实束缚牵扯，的确能让她拥有更轻松的睡眠。
　　只是这睡眠太长久了一些，苏和已经将近两年没有看过母亲温柔清亮的眼睛，听到母亲温言软语的关切，和母亲无所不谈地分享一切。
　　乔颜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苏和就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人是真正属于他的，可以放肆依赖的港湾。
　　邢励茹把房间整理的很整洁，苏和每次来都不需要再做些琐事，只把从外面折来的一段柳枝放到柜子上的透明花瓶里，之前的枯枝已经被处理掉，他来晚了几天，现在把上一周的春意补上。
　　然后他坐在床边，替乔颜理了理头发，当初为了备皮剃掉的长发如今只有短短的一截，发色和自己所继承的一样，是一种漂亮的金棕色。苏和用手比划了几下，想象着有一天，他手握一捧青丝为母亲打理，而母亲垂头对他微笑的样子。但此刻的他只能从抽屉里拿出之前专门买的理发剪，拢了拢母亲的额发和鬓角，为她修剪发梢。
　　苏和做得很专注，一心一意要让母亲即使睡着了，也保持最妥帖的模样。
　　邢励茹一进来就看到，被金色的阳光浸染了柔光的白墙里，温柔到极致的少年伏在床头，那截凸起的脊梁好似终于获得片刻歇息，弯成一道温驯的弧度。少年纤长的手缓慢又灵巧地在发丝间穿过，将细枝末节都修剪成最动人的形状。
　　任谁看到那样的场景，都会为之动容。
　　她不舍得打破这一刻，因而放轻了手脚，默默退出了这个不大，却盛满了温情的空间。
　　苏和没留下一起吃饭，虽然踏出母亲所在的房间，他就又要去面对无尽的现实，但逃避不是办法，能有片刻喘息，他觉得已经足够。
　　邢励茹送他到门外，被苏和拦住，“邢阿姨，您回去吃饭吧，我自己走就行。”
　　“回去有吃的吗？要不带点走。”邢励茹很关心他，总怕他自己凑合过去，“周日还来吗？”
　　“来。”苏和先答了后一个，“家里有吃的，您不用管我。”
　　“成。”邢励茹也不多劝，苏和向来不让人操心，她多说就讨嫌了，“那回去注意安全。”
　　“好，那我妈就拜托您了。”苏和又往病房里张望了一眼，算作道别。
　　“没问题，你邢阿姨别的不行，但了解你妈，甭管她醒着睡着，保准给她照顾妥妥的。”邢励茹打包票道，故意说得一股子不拘小节的豪爽气概，就是不爱看小孩儿眼里那点沉甸甸的愁绪。
　　苏和如她愿的笑了两声，弯弯眼睛，“那就谢邢阿姨了。”
　　“客气啥。”邢励茹大手一挥，“走吧走吧。”
　　来的时候还拎了几包东西，走的时候一身轻松。苏和穿过安静的病区，没想到在前台碰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他不禁放慢脚步，可对方还是看见了他，并且很是热情的打招呼。
　　“哎呀这不是小苏嘛！好巧的呀。”江云承的外婆很开心看到苏和，朝他招了招手，“怎么会来这里的？”
　　苏和不得不走上前，笑着道：“奶奶好，我之前在这里做过义工。”
　　他没说实话，模棱两可地给了个方向，外婆果然以为他来这里是义务劳动，没再多问，倒是指着前台桌子上放着的一摞宣传册喜上眉梢。
　　“在这里碰见你可太好了，我正愁老骨头一把没法搬回家呢。”外婆期待地看着苏和，“小苏方不方便帮外婆一下呀？然后来家里吃饭，上次说好的给你们做好吃的！”
　　并没有说好啊。苏和无奈地想，上次纯粹是借着话头走人，哪成想冤家路窄，冤家的亲戚也路窄呢？
　　老人家当面请你帮个小忙，还有外人在场，苏和这种处事周全的，当然不可能拒绝。
　　于是他在前台姑娘偷看自己的目光里走过去搬起了那摞册子，对人家报以一笑，心里却不那么爽快。
　　“走吧奶奶。”他放缓速度，以配合老年人的步调。
　　“欸！多谢你了小苏。”外婆扬着喜气，对苏和更加满意，“果然长得好看的孩子心地也好。”
　　“不客气的奶奶，举手之劳。”苏和完美的谈吐让那抹假笑都真诚了十个度，虽然他不太想搭话，但老人家显然不这么想。
　　“哎唷我来看朋友，没想到他在这里过得好逍遥哦，抓着我说这里的设施也好饭菜也好。”
　　“那再好能好过家里吗？不过人家乐意，我总不能泼冷水。”
　　“这不还硬是要我帮人家搞搞宣传，拿册子给街坊邻居看看，说什么晚年生活多个保障。”
　　“不过毕竟是朋友嘛，也不好开口拒绝的。”
　　外婆几乎一路都在抱怨，可看着又丝毫不见生气，明明就乐在其中，更不缺别的话题，当然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江云承，苏和躲都躲不掉，只能听着。
　　“上次小宝说在超市碰到你，见你买了好多洋芋，喜欢吃这个呀？”
　　外婆突然提起这茬，苏和还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说的是土豆，喜欢不喜欢谈不上，纯粹是因为禁放还便宜，吃法也多，对他这种不讲究吃饭品质的人来说是绝佳储备粮。
　　于是他说：“还好吧，就是看着不发青也没长芽，趁打折多买了点。”
　　“小苏很会过日子嘛。”外婆笑眯眯夸他，不忘损自己外孙，“小宝就不行的，要不不花钱，一花就大手大脚，一点都不会精打细算。”
　　苏和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对江云承的家境一无所知，至少看起来不像会为钱发愁的样子，外婆这么说更多的也是宠爱，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不该随意评论。
　　幸好外婆也不非要他说什么，又主动道：“上次小宝回来还问我，挑鸡蛋有什么学问。”
　　“鸡蛋？”苏和疑问道，突然想起来上次自己挑鸡蛋时江云承看外星人的眼神，“啊……”
　　外婆一脸好笑的表情，爆料外孙的糗事不亦乐乎，“我还好稀奇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是小苏你买鸡蛋了吧，一看就是小宝在这方面什么都不会，被你打击到了嘛。”
　　“没、没有吧。”苏和可不觉得这是种打击，也觉得这“攀比”很是怪异，他的一切生活技能都是必需，说不上被迫，但也算不得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
　　好在疗养院距离三槐里不远，走路两站地的距离，苏和本想要么打个车要么坐公交，奈何老人家觉得车里空气不流通，闷得人难受，他也只好把册子捆后座上，推车陪着靠两条腿走回去。
　　苏和打算把东西帮着送上楼就走，只可惜外婆堵在身后完全不给他留退路，进了门大门一关，再想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外婆？你回来了？”江云承趿拉着拖鞋从卧室晃出来，手里还捏着手机在打游戏，一抬眼看见苏和吓了一跳，游戏角色顿时死得透透的，气得宋扬在耳机里破口大骂，“你怎么在这？”
　　宋扬在耳机里八卦地问谁来了，江云承没理，走过去帮他把手里的东西找地方搁下了。
　　“小苏来家里吃饭嘛，没他在我都不知道怎么把那么重的东西拿回来。”外婆拍了拍江云承的胳膊，“你招待下小苏，外婆去做饭。”
　　“拿不了可以喊我嘛。”江云承讨好地帮外婆捏捏肩膀，又被拍开手。
　　“等你要等到猴年马月哦。”外婆半真半假地说了句，转头招呼苏和，“小苏不要站着啦，来坐。”
　　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和看了眼江云承，没动地方。
　　江云承正翻箱倒柜找杯子，没听见脚步声时抽空抬了个头，朝苏和扬扬下巴，“让你坐呢。”
　　“那么凶干什么！”外婆一巴掌拍在江云承屁股上。
　　江云承可委屈，在外婆看不见的地方瞪了苏和一眼。
　　苏和装没看见，问外婆：“我去帮您洗菜吧？”
　　江云承在他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手里开了暖壶盖子倒水。
　　外婆当然不答应：“你们小孩子一起玩嘛，厨房交给外婆。”
　　说着就走了，留剩下两个大小伙子在客厅面面相觑。
　　江云承的手游还挂着语音，宋扬在里面嚷嚷着问是不是苏和去他家了，耳机都挡不住那个震耳欲聋的音量，江云承赶在他叫嚣着要三堂会审他们的关系之前退了游戏还静了音。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江云承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下，把白开水放茶几上，指着沙发，“坐啊。”
　　还是一口命令的语气。
　　苏和呼出一口气，在江云承家的沙发坐下了，只沾了个边，半点没有陷进靠背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紧张，是一种对陌生环境的无所适从。
　　自小学以后，他还从未到同龄人家里做过客，连亲戚都少有串门，更别说他跟江云承是不久前有过一场不太愉快的谈话，并打算不再产生交集的关系。
　　苏和不说话，江云承也闷头待着，客厅的气氛一度僵持。
　　直到一声气冲冲的猫叫在苏和脚下响起。
　　小小宝还是瘦瘦小小的一只，精神头却被养得很足，瞪着俩大眼睛敌视着苏和，苏和也莫名其妙地俯视着这个小东西，眼底不自觉地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然后他就听到江云承又重重咳嗽了一声。
　　“你压到它的玩具了。”江云承干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