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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时光在长,堂前桂树花满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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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修学期满,拜别恩师。又与榕时桂树下别过。
榕时瞧着那书简上极端正的小篆:感遇忘身。眼眸含了一点笑,轻启朱唇:不如,以身相许。
少年大惊,原来并没有瞒过。
榕时央着老父与木家换了庚帖,倒也顺顺利利。
榕朔看他哥一脸荡漾,忍不住好笑:“万一你看走眼了呢。”榕时摸着腰间藏着的帕子,又想起盛夏里桌案上的凉茶:“不会,木家只有一个唤做木沐的女儿,没有唤做木穆的少爷。”原也是个黑芝麻的包子。
只是这女儿小时便当了个少爷来教,进学堂之前他娘亲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与人动手。忍过三年就好。只是三年未过,高堂已然不在了。
其实是放进学堂避劫的,那游方的道士说,她娘也就信。却不知那劫数就在学堂里等他,还与他换了庚帖。
只是后来,后来榕时发现木穆不止在学堂求学,更像是在找一样东西。关于他,关于他的生活,关于他的习惯,甚至关于榕朔、关于榕家的一切,他都在或深或浅的去查探,循序渐进地去影响,甚至参与。
温热的心就凉了半截,直到他截过那碗气味异常的茶汤,他以为送去榕朔那里的与他的一样,却原来一直都不是……木沐调的茶他喝了三年,没有一味相同。
他喝了茶,也凉了心。一个是捧在手心里的弟弟,一个是想要度余生的姑娘。
木沐看着拦在路上的榕时,突然觉得手里提着的茶包沉逾万斤,榕时的眼里有从未有过的寒凉。
再抬头时眼里波澜不兴,原来你也不信我。
木沐不是在查榕家,是在查那个隐在暗处在榕家作乱的人,不除总是祸害。好好的榕时三番五次的意外,榕朔仗着机敏躲过去几次,若不是她一直暗处帮衬又拿药茶神不知鬼不觉的调养……
可是,你原来也不信我。
一碗被调换过的茶,要了榕时的命,也舍了木沐的情。
从今以后的你满眼星河,再不会有我。
郁离想,我总得让这情分圆满一些。
“你觉得那姑娘放下了吗?”
“……”
“跟着。”
毕方看他:“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
这一跟,跟进一张等待已久的网。
两人尾随着男装的木沐在一处村镇落脚。那是一个住在海边断崖之上的村落,木质的房屋很是典雅。草地辽阔,在崖上眺望,海浪汹涌,景色壮丽无比。郁离绕了一圈,处处相同的巷子让他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又像每一处都已经走过了,越发觉得这村落像个迷宫一样。
村落不大,但错落有序,若从高处看去就会发现那是一个按八卦排序的大阵。阵中有阴阳,左升右降,左白右黑。左侧巨大的笼子里囚了巨蟒,右侧黑菊挤挤挨挨的呈半围之势环绕着铺满鲜花的草坪。
这个祭祀的节日要持续三天,客栈里的人几乎都是为了这个祭祀而来。突然到来的三个少年,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浪。
古朴的祠堂不知屹立了多久,梁柱却一尘不染,暗角的残瓦断木也已被修补完好。祠堂唯一透过天空的地方便是那常年不开的两扇雕窗。有鸟依楼,光亮的羽毛落在祠堂前的匾额上,光晕朦朦胧胧地给高高悬挂的匾额镀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更添加了一袭神秘的色彩。
香炉里烟气袅袅,祭拜的人们虔诚而肃穆地跪在一个个朴实无华的蒲团上,蠕动的嘴角念念有词。祠堂里雕梁画栋刻着莫名诡异的图腾,郁离突然发现,自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默念了一个诀,不详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果然温柔使人颓废,他甚至忘记了毕方说过不可用术法。那现在岂不是一个累赘?
傍晚的时候,木沐敲响了郁离的房门。郁离正尴尬于尾随被抓,木沐接下来的话震到了他。来时的路不见了,这个村子出不去。推门进来的榕朔证实了木沐的推测,除去靠海的那一面,所有通向村落的路都不见了。
不出意外,木沐是被引过来的。木沐看着目光潋滟的郁离,最怕是他。郁离似是看透了她所想,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
榕朔觉得还是出去比较好,屋子里好闷。
好客的店家赠送了免费的蘑菇汤,热情邀请他们一起参加一年一度的祭祀。看着木沐眼里的迟疑:“不必担心,祭祀一过,通往外界的路就会全部打开。” 坐在窗前平缓心情的榕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背上长起了青苔。那青苔摇摇晃晃长得很快,但他还来不及看它长到多高,人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礁石高耸,海浪拍岸,衣装纯白肃穆的人群在崖下列队相迎。海面遥遥飘来两个小点,待看清楚时,却是两个稚气纯真的娃娃。年长的老人,熟稔的抱起娃娃,交给随侍的少女去梳洗。
柴红的门扉打开,两个花团锦簇的娃娃,如同被牵引着一步步向人群走来。木沐觉得那眉心晶亮的一点,特别眼熟,像什么呢?
年长的老人抬手抚着稚童囟门,口中念念有词,掌心徐徐升起极细的烟来。郁离睁大了眼睛瞧过去,那亮白的轻烟打着旋悄悄进了娃娃的鼻息。
祈祷完的老人,虔诚至极地跪了下来,随之后面乌压压跪了一片。围观的有外来猎奇的,郁离几个倒也显得不甚突兀。
眼见那两个娃娃如履平地般爬上高高的断崖,张开双臂迎风而立。郁离正好奇别处祈福都是老人,这里换成孩童倒也新奇。
猝不及防,那孩童如断线的风筝先后从断崖之上落下,□□撞击礁石的声音格外刺耳。
人群骚动起来,有娃娃没有立时毙命,嘴角溢出了大片的血沫。一个成年的男子搬起一块巨石,向那个挣扎着尚未断气的孩子走去。
榕朔见势不对,手下弹出一个石子击中了那人不加防备的手腕。木沐指背压上孩童颈部,却是已经迟了。阳光晃过,银光刺目,木沐看清了眉心一点,是银针针尾。手掌虚拂脸庞,似是让孩童合眼,掌下吸出了银针。郁离正拽了那个祈祷的老人辩个是非,奈何说不出话来。
老人再三解释,这是传统,千百年来的祭祀祈福都是如此。没断气的那就是天神不收,天神不收视为不洁,势必不能让他活下来。郁离再度确定他们信奉的是个邪神,拿人命当祭品断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店里的老板又送来了蘑菇汤,一边唏嘘这今年的不详。
还有一天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海风催的阳光正烈,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郁离被载歌载舞的人们簇拥在了草坪中央,木沐眯了眼,拽住了要上前的榕朔。榕朔有些诧异,他都看得出来那个位置是祭祀的阵眼,木沐不会看不出来?还是……之前那些,都是假的?
人群散去,郁离看着自己脚下生根,手指间有隐隐刺痛,一点鲜嫩的绿芽仿佛要破皮而出。以他脚下为中心,四散开去倒伏的花草规律地压成一个巨大的魔阵图。木沐心下大惊,人如飞箭一般窜了出去,手中寒蝉丝线绕住郁离手腕,打算用力将人带回来。但是郁离脚下,依旧一动不动。
榕朔提着腰间佩剑奔了过去,伸手去拉他哥,如同在拉拔一株千年古木。木沐指间寒蝉丝线操控者薄刃如疾风过境“砍了这花草,破了这魔阵。”榕朔依言照做,这阵法他是不懂,但毁坏还是可以的。
关着巨蟒的囚笼不知何时打开了,蛇身耸立,玲珑少女站在蛇头之上:“师姐,既然人已经带来了,又何苦惺惺作态呢。”
“谁是你师姐?”
“自古巫医不分家,我敬你一声师姐。这人你还是交了的好。”
“做梦”木沐指间刃寒光闪闪:“榕朔,带他走。”
“师姐”榕朔扶着郁离,“一起。”
大蛇逶迤前行:“都跟你说了,这不是你的榕时,榕时早死了。你护他干什么?”
榕朔扶她的手有些紧,郁离刚能动的脚下有些软,听得此言差点坐下“被发现了?”榕朔扶他的手又紧了些。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木沐一手背后,银针急急在掌心画出一个符箓。
“你看看你,你为他受无妄天雷,你为他以身试毒,你为他毁半身灵力,”那少女说一句蛇形一步,郁离心下就更沉一点:“你问他,他可记得你是谁吗?”
“不需要。”木沐右手指间薄刃像那巨蟒七寸之地飞去,左手符箓同时像郁离二人打去,头也不回:“榕朔,带他走。”
“师姐……”“木沐”血雾蒸腾,两人消失不见
木沐眼角晶莹,原来你还肯唤我姓名。
指尖寒丝浸血,单手结印,画地为牢……
天地间沙尘四起……
我让他走,你以为你拦得住!
大巫手持金钵,招魂灵幡,旌卷旗动:“区区木灵,坏我好事。”木沐在扭曲的空气中渐渐消失,大巫的钵中,多了一尾游鱼。
曾经以为你是我万万年里的来日方长,却终究变成大梦一场。
庭院深深,枝头玉兰摇曳,嫩叶探首。那嫩嫩的叶芽儿,像极了婴孩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阳光静卧其上,细若游丝的叶脉,蜿蜿蜒蜒,浸润在暖阳里。斑斑驳驳的光就悄悄地透过花蕊叶脉偷看那藤椅上的少年。清风拂过,飘落的花瓣亲吻着他的脸,可能是睡得沉了,又或者是懒得动,就由着那一缕清香眷恋般缓缓描摹着他的眉眼。
南风跨过门来,许久没动。尽管那人拿硕大的牡丹遮了眼,却是没遮住容颜。一向被迷榖拿来嘲笑的奶膘消失的丝毫不见,下颌线棱角分明。苍白的唇干裂的渗了血,凝成了线。断了的手臂拿板子夹了,裹了细布横放在胸口上,原本吊着胳膊的细布扔在了地上,沾染了几许掉落的花香。
许是眼前的光消失的久了,或者被人关注的久了,枫泾当是郁离回来了。哼唧一声:“挡我光了,不想我好了是吧?”
南风没想到他能这么快的醒过来,一时慌了:“我……”
听得人不对,摘了眼上的花朵,对上南风雾盈盈的眼:“南风”。
枫泾慌乱地想站起来,撑着扶手的手臂吃不住,疼得他额角冒汗。这一疼倒也头脑清楚了几分,南风不知站了多久,这不是他的清韵园,这身衣服也不是他的。
是以南风伸手扶他的时候,他忙往后侧了侧,抻裂了肩上的伤口,还好今天穿的玄色的长衫,看不出来:“你是来看阿离的吧,他和……他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见南风一声不响的不动,盯着他的眼又开始泛红。
枫泾“我……”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全没平时伶牙俐齿的样子。忽又想起来回身拿腰间的帕子擦了擦刚躺过的藤椅,想怕她不同意一样,软了声音:“你且坐下等一等,阿离就快回来了。”迷榖不让乱动,这些人跟接了帝谕一样看着他。他很久没见她了,不知她恢复的好不好,想问问她怎么就那么大胆子敢一个人去那个鬼地方,怎么就不知道发个求救讯号回来,怎么就不能让人放心一点。天知道看见她生死不知的在那个鬼物堆里,他有多恐惧。他不敢想象,如果再迟一点点,她就要变成那些鬼物的供养,或者变成和他们一样。可见了她雾气蒙蒙的眼又舍不得凶她,可是她醒过来要找的不是自己啊......
南风悬在睫毛上的珍珠终于是掉了下来,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是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藏不住的心意。
那一滴珍珠溅在掉落的花瓣上,滚了几滚,枫泾的心就跟着颤了几颤。
“南风,你别哭,”枫泾乱了手脚,抬起想去给她擦泪的手又放下:“阿离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住他的院子,不是故意穿他的衣服,不是个故意拿花遮住脸让我认错人?”南风抬了眼看他,那珍珠一滴两滴成了串儿的掉下来:“为什么你觉得我要找的一定是师兄?”
从来心系的都是你啊。
“我去了清韵园,可是你不在,我找不到你……”呜呜咽咽的嗓音混着言语断断续续:“我找不到你,他们只说你很好,我怕……”
枫泾将死的心又有点活了过来,颤颤的手又抬起来:“你别哭,我……心疼。”最后那两个字,极轻,像咽了下去;又极重,像打在了人心上。
南风闭了眼:“你是不是傻……”由他擦去脸上的泪,又看他:“还疼么?”
“不疼,”枫泾摇了摇头,笑:“没有看你躺在石台上生死不知的时候疼”。
南风看枫泾那只以后不知还能不能挥得起赤云炼的手,眼里滚了几滚的泪又掉了下来,地上的枝影里一只缠裹的手臂虚虚地尝试着去拥抱自己的影子。
“你看,我想……”枫泾试着举起那只缠着细布的手,想逗她笑:“想抱你一下……都不行……”
南风牵起那只小心翼翼地手,把自己稳稳的放进那人怀里,以后换我抱你……
只要是你,我愿意。
陪你,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
迷榖再三确认无碍之后,放郁离一个人下了沉渊。
灌湘山阴有悬崖,青黛色的山梁像巨大的兽脊,隐伏在蓝而透明的晨曦中。崖壁上怪松搭棚,怪藤蟠缠,崖底常年大雾弥漫,云海翻腾。
少时郁离曾随先生下去过一次,但是没到崖底。崖底是那群傻鱼的地盘。银闪闪的鳞片,折射的光打在雾气上有七彩的虹很漂亮,只是那一对别人看起来很惊艳的翅膀让郁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如果只听声音还真不好分是鱼还是鸳鸯。先生说那是蠃鱼,容易引发水灾,所以设了个障,困在这里。郁离觉得,这鱼是真傻,困在一个地方万万年,还能乐呵呵的傻飞,也是很有理想。
固然郁离也是个很有理想的娃娃,那时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每次喝完草药汤能有蜜饯吃,公子不在,先生买的也是一样的。如果以后能像先生一样为大荒万众所敬仰就更好了。
沿着崖壁下行过半,在蠃鱼飞不上来的地方,有一处突出的平台。
郁功落了功来,从腰际摸出一片叶子,递到嘴边,音韵轻起,宛若朱雀轻鸣。
崖底渐渐腾起一团薄雾,于郁离身前落定“你回来啦。”温和的声音传来。
郁离一揖到底,“承蒙老先生关照,郁离感激不尽”
郁离伤将好的时候,枫家传了信来,远嫁的阿姐回来省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