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 悬空》叶朝闻

74、重返普罗米修斯

　　在正式出发前，文森再次去了安东尼奥的埋骨之地。

　　他是提着一个姜饼屋去的。

　　姜饼屋里特意多放了姜汁，上面用了些栀子花装饰。

　　“喜欢生姜，口味真怪，我小时后每次都要茉伊拉多放点糖盖一盖姜味。”

　　文森说着，他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毕竟死人是听不到的，他又不相信所谓灵魂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絮絮叨叨都不知道对着谁。

　　他扫了扫墓碑旁的地，坐了下去。

　　这地方不错，景色宜人，虽在中央星系正中又不被权臭所污，远处还能听见三两声鸟鸣。

　　他没经历过古地球时代，也没有经历过战乱，所听所闻皆从零星保存的资料中得来。

　　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但他还是想长长的叹息，为了安东尼奥，也对为了他自己。

　　他枯坐与墓碑前。

　　鸟儿循着事物的香味而来，警惕的望了文森一阵儿，三三两两的上前啄食着姜饼屋，见没有危险，又引来了一群鸟。

　　文森看着姜饼屋一点一点的被拆分，最后留下了已经开始泛黄的栀子。

　　他拾起花，捧在手心。

　　迟到的姜饼屋已经送出，他也该走了。

　　他用艾伯特解析了那枚芯片，眼前的投影中是亚述各式资料，在打开资料时，卷首现出一段话。

　　献给我亲爱的文森小朋友。

　　日光西斜，血色的残阳里奏起文明行至末路的慷慨悲歌，他在寒冷的长夜蹒跚前行，以白骨筑成荆棘丛生的险路，于悬崖边追逐破碎的星光，直至天光乍破。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逗你的，有没有吓到？

　　文森笑着摇了摇头，没吓到，还想带你去检查，太中二了。

　　送别他的那天，茉伊拉在，艾利克在，多洛雷斯也来了。

　　唯独没有修。

　　外貌上变化最大的是多洛雷斯，她剪去了爱惜的长发，显得精明干练，文森第一眼望过去，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另一个布伦达。

　　文森欲言又止，背弃了婚约，又间接导致了布伦达的死亡，他不敢面对眼前这个曾经相爱过的女孩。

　　多洛雷斯没有扇他巴掌，却比扇巴掌更能让他难受。

　　多洛雷斯抬起眼正视了他片刻，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没什么一定要跟你说的，非要说的话，就请你不要做辜负布伦达，辜负安其罗的事情。”

　　“我知道。”文森郑重的点头。

　　艾利克那关没这么好过，他不满修放文森走的决定，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决定的合理，所以，他并没有阻止。

　　文森走到艾利克身前：“对不起。”

　　艾利克冷哼了一声：“等你活着回来再说。”

　　他抵触那片吞噬了伯特的土地。

　　文森笑：“我还想遗祸万年呢。”

　　作为亚述的重点目标，文森一旦被发现就是“失踪”的下场，有修等人的庇护时尚好，在西伯利亚他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我该小心点。”艾利克叹气，省得被坑到底裤都没了。

　　文森挑眉。

　　艾利克收起玩笑：“西北角就交到你手上了。”

　　文森点头。

　　茉伊拉给了他一大罐手工糖，让文森低头，亲了她的额头一下。

　　在茉伊拉开始她的絮叨之前，文森捂住了她的嘴。

　　“嘘，我知道了。”

　　茉伊拉重重的拍了一下：“走吧，雅各等着你呢。”

　　文小森长大了，连唠叨的机会都没了。

　　飞船起飞前，文森回头深深的望向不远处的建筑物一眼。

　　他知道，修就在那里目送着他的离开。

　　亚述。

　　安其罗又一次从无意识状态中醒来，作为重点研究对象，这十年来，他不断的重复着取回意识到再度失去。

　　十年间，他在这个试验场中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伯特、文森、茉伊拉、海茵里希、安东尼奥、修、艾利克……还有他安其罗。

　　他一直在找寻着故人的下落。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认识的伯特、海茵里希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只是在试验场留下一具有一具的空壳。

　　有时候站在镜子前他会迷茫，如果培养液中的“他”拥有了自己的记忆，又和自己有什么区别？他是谁，谁又是他？

　　在重重筛查过后，安其罗终于见到了女王。

　　女王是个娇小的女孩，身高只到安其罗的胸口，穿着红色的裙，长发雪白，一双眼如最高贵的红宝石一般，仰起脸看着他，却又似于星空之上遥望着。

　　她笑着招呼安其罗：“孩子，到我身边来。”

　　像一位母亲温柔的呼唤着自己亲爱的小孩。

　　安其罗单膝跪地，执起女王的手，在冰凉的手背上轻轻烙下一吻：“见过尊敬的女王陛下，愿您永远的美丽。”

　　亚述人与银河人在外貌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差异更多的表现在社会结构上，女王是所有亚述人共同的母亲，也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王。

　　当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

　　“很抱歉把你绑了过来。”女王抚摸着他的脑袋，“安东尼应该猜到了，在撤出银河之后，我受了重伤，有些孩子已不再听命于我。”

　　安其罗点头：“和平之子有遗言托在下向您转告。”

　　“哦？”

　　“仇恨的土地上开不出希望的花。”

　　女王长长的叹了口气，记住了故人的话。

　　可她身为王，身为大权旁落的王，凭着个人的偏向决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更重要的是，她不再相信曾背叛她的银河。

　　“安其罗·K·洛佩兹在此宣誓，将放弃一切生存的希望，追随先辈们的意志。”安其罗抬起头，直视着她。

　　“我相信你的决心。”女王颔首，“我们打个赌吧。”

　　“您想要赌什么？”

　　“赌你们能否真正打动我。”

　　上一次是一位名为萧良的人类打动了她，她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这一次，她不想再重演着千年前可笑的闹剧。

　　“好。”

　　“无论输赢，作为代价，我都会回收你的异能。”她需要回收异能疗伤，亚述人的异能她不能轻易回收，但吃掉安其罗却不是什么问题。

　　安其罗用他的行动作为回答，闭上眼以毫无防备的姿态面对着女王。

　　女王伸出她纤细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安其罗在一片没有星星的黑暗中不断坠落。

　　他想哭，却连眼角的泪水都无法挽留。

　　他想挣扎，却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声音，感受不到希望，也感受不到绝望，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是一片虚无。

　　安其罗活到现在，从冷眼旁观世事到为理想粉身碎骨，风也吹过，雨也淋过，自诩阅历丰富，但在这种感觉面前，他的所有信仰，都像是宇宙中的一块行星碎片一样不值一提。

　　女王唤醒了他。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这就是你一心想要走的路。”

　　安其罗打了个激灵，才从深渊中重返人间。

　　在沉重的思考过后，安其罗还是说到：“在下不知道以人类的灵魂能坚持多久，但至少此刻在下是心甘情愿的。”

　　“希望你能让我看到那个世界。”

　　在与女王交谈后，安其罗走出了试验场，作为侍从跟随在女王左右。

　　普罗米修斯。

　　文森没想到，他能这么快踏上这片土地，这片承载着他理想的土地。

　　做为一个已经埋在黄土里的死人，文森此行极其低调，翘首以盼的雅各想出来迎接，被他摁了回去。

　　要是走漏了他没死的风声，他就真人间蒸发了。

　　他长期为人诟病的贵公子式长发齐肩剪断，金色的眼蒙上了浅棕，白皙的皮肤染上了小麦色。文森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边捧着剪下的头发惆怅，想着让艾伯特钩一顶假发出来。

　　离开中央星系之前，他的身份就准备好了，是金家最外围的族人，他给自己起名为安东尼奥·本内特·K。

　　安东尼奥。

　　文森在以这种方式凌迟自己，一遍遍的加深自己对安东尼奥这个人的记忆。

　　就像修用日记把自己困在回忆中。

　　在走出飞船后，文森就不再是文森了。

　　雅各眼巴巴的凑到文森跟前，眼眶红红的。

　　文森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多大的人了，马上就成年了。”

　　当年一心为了安其罗，他把雅各丢给了修，全然没有顾及到小朋友的处境和感受，这种表情的雅各会让他愧疚。

　　“辛苦你了。”

　　雅各笑着摇了摇头：“修大人有几年常驻西伯利亚，有他的规划，普罗米修斯以与您在时大不相同，我带您去看看。”

　　“嗯。”

　　在飞船驶入港口时的一瞥文森就能感觉到，普罗米修斯的星火已有燎原之势。

　　是修，让这片沉寂已久的星系冉冉升起。

　　也照亮了文森的双眼。

　　他先去了洛佩兹家的领地，是距普罗米修斯不远的一处行星，听雅各说，修先生将他命名为天狼星。

　　文森笑。

　　“洛佩兹的产业转移至此处，大半用作秘密开发武器，小半投到了教育方向，再有个三两年就能建成一座要塞。”雅各说。

　　文森俯视着脚下的土地，就像君王俯视着他的领土。

　　洛佩兹的千年积淀揉碎，又在亿万里之外铸就一座城池，化作长明灯里的一汪灯油。

　　驱散了郁结在他心中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