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尘寰》秋月酿蜜

20、明澈

　　他微敞前胸，举一壶酒喝得酣畅，酒从他唇角滑落，流入光滑的胸前，一片水亮。

　　他似是醉了，微微摇晃，叫人担心他随时会醉倒掉下来，却又不曾掉落，且拿一双明媚眸子望着江颖，意味深长，慨叹道：“徒弟，我观你今日犯了桃花啊！”

　　“胡说。”江颖斜睨，随手拨了一下鹤影琴，一个徵音响起，暗蓄力量飞去，元明澈倚着的那竹竿，便重重地颤了一下。

　　元明澈抱着酒壶，翻身掉下来，却在将要落地的一瞬间，脚下生风，一个侧翻，稳稳站住脚。

　　“哟，长本事了！”他笑道。

　　“反正你又不会真摔。”江颖闷闷问道：“你这桃花醉，能让我喝一口吗？就一口。”

　　元明澈兴致盎然：“这一壶都送你了。”

　　“今日怎这般大方？”

　　“我乐意。”元明澈笑道：“不过你可要小心，这酒醉人，恐怕你一口就倒。”

　　“那你为何不醉？”

　　元明澈脸上略有些不自然，遮掩道：“为师么，喝了八百年，自然不醉了。”

　　江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下开怀了些，问道：“我没记错的话，贺翎说过，这酒是书翁他老人家酿的，你这八百年喝的桃花醉，莫不是都从他老人家那里偷来的？”

　　元明澈不再遮掩，得意道：“我这师哥啊，凡尘俗事上一窍不通，算得一手好糊涂账。当年一同在谪仙观修炼时，就是我占他便宜，后来飞升成仙，他常年隐居桃林，酿的酒埋在桃花树下，被我挖走，他总以为是树太多，记岔了埋的地点。”

　　“桃林？”江颖记得贺翎说起过。

　　元明澈解释道：“桃源是一处人间仙境，有十里桃林，极适合修炼，就藏在上京西边的云屏山中，谪仙观的灵泉便是从桃源流出的。在那里，时间流得极慢，外面一年，里面十年，天上的仙家们收了徒弟，若想求速成，就会送去桃源。”

　　江颖：“我听贺翎说过，人世修行百年，只有百年修为，若在桃源修炼，一百年过去便有千年修为。”

　　元明澈又道：“很久以前战乱时，有难民误打误撞闯进去，建了个桃花村，其中好些人还修炼成仙，前些年有位诗人也进去了，飞升成仙，还写了篇《桃花源记》，在民间流传很广。”

　　江颖点头：“那文章我知道。”

　　元明澈掸一掸拂尘，摇头道：“可惜啊，我那师哥太古板，上奏说那诗人泄露天机，以至于人家刚飞升三天，就被打下诛仙台，重入轮回受苦。”

　　“静淑道长很有原则。”

　　元明澈喝了一口桃花醉，生闷气似的，说道：“可不是？当初他知道我真身是狐妖，不也弃了同宗法号，和我决裂么，叫什么书翁？蠢死了。而且他当日，还废了我功力，你说可气不可气？我一个上神，还得靠些三教九流的江湖法术立身。”

　　江颖哭笑不得：“所以你气他，八百年来，一直偷他酒喝？”

　　元明澈摇头叹道：“更气人的可不止这个。”

　　“他若总这么铁面无私，我不至于这般生气。”

　　“你可知，贺翎本名鹤翎？他么，本来是月老仙人身边一只仙鹤，也不知师哥看上他哪点，要了他，助他化形成人，放他投胎于凡间历劫造化。师哥点化他，赠他双剑，引他随时出入桃源修炼，如今他已有百年修为，飞升在即。”

　　“师哥素来两袖清风，却对鹤翎区别对待。他赶走了桃源其他仙家的徒弟，独自霸占那宝地，只给鹤翎一人修炼。他先是设计了极为繁复的桃林迷宫，凡人若无地图，绝对会在桃林里迷路，进不去的。后来又设了结界，防其他仙家进去。”

　　“那迷宫除了他无人能解，那结界除了他也无仙能破。”

　　“他对我这个师弟讲原则，对渊明上仙讲原则，可是对这徒弟，却是偏心得很，一点原则都不讲，你说气不气人？”

　　“仙家们也不满，举报他的文书堆积成山，他厚着脸皮，就是不改。”

　　江颖却无那种愤懑之感，斜倚托腮，静静听着，时而啜饮一小口桃花醉，只觉这仙酿清冽甘美。听师父抱怨完，他方应道：“静淑道长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自然疼爱，你以为都像你？”

　　都像你，放养徒弟，任其自生自灭。

　　元明澈赧然，强行解释道：“修行嘛，最重要的自己开悟。”

　　江颖不理他的诡辩，心有所思，问道：“贺翎说他有位道侣，你可听说过吗？是谁啊？”

　　元明澈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捧腹大笑，就差没地上打滚了，半晌，才眉飞色舞问道：“道侣？他怎么敢有？要是他有道侣，师哥怕是要气个半死。那我可得会会这人，看是哪位英雄，敢带歪我师哥捂着藏着的好苗子。”

　　小白鹤嚼着谷粒，拿圆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江颖。

　　江颖神色微喜，追问道：“为何要气个半死？”

　　元明澈道：“我师哥素来信奉，他修的无情道，当极端清心寡欲，不染凡尘。我选这法号……”

　　他提及此，敛了笑意，眸中有了别样的情绪，江颖素来敏感，立刻捕捉到了，问道：“你选明澈二字做法号，竟是因为他？”

　　元明澈眉宇深邃，喝一口桃花醉，喟叹道：“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天界诸仙皆谓我生性狡诈，自废妖丹，混入谪仙观得以飞升。却无人知，我废妖丹是为他，混入谪仙观是为他，做神仙也是为他，半生痴狂皆为他。”

　　他摇头微笑，又道：“未遇见他时，我是个没名没姓的狐妖，同族唤我阿狸，遇见他后，我才有了活着的感觉。”

　　江颖脑中闪出贺翎那张脸，亦叹：“是啊，遇见命定之人，才有活着的感觉。”

　　元明澈叹道：“可惜他知晓了我是妖，和其他仙家一样，认我为无耻狂徒，藏在桃源，对我避而不见。他本来就修的是无情道，不大会疼人的，从那以后，性子更是冷清，你可知，那凝霜剑法五招五层境界，第五层叫一梦枯荣，他俨然是梦醒了，悟透了，超凡脱俗。”

　　“八百年来，我们不曾见面，他一年年酿着桃花醉，在桃源编撰六界史记。我一年年去偷他的酒，藏在桃花里，看上他一眼，都觉弥足珍贵。”

　　江颖心中陡然温暖起来，默然微笑道：“贺翎倒是不像师伯那么冷漠。”

　　元明澈嗤笑一声：“所以他的凝霜剑法，只能悟到第四层，等哪天悟透第五层，就和我师兄一样无情无欲，冷冷清清了。”

　　江颖没来由地心痛，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说，贺翎入桃源修炼后，书翁设了结界和迷宫，谁都进不去吗？你还能去？”

　　元明澈得意道：“结界在天，防神仙，迷宫在地，防凡人。我敛了气息扮作凡人，正好走迷宫进去。他自以为那迷宫设计精妙缜密，无人能解，却忘了我与他未成仙时，机关兽鲁班锁玩得多，棋局手谈亦多，知己知彼，他做的迷宫，我来去肆意无阻。”

　　小白鹤歪在江颖怀里，心道才不是呢。

　　当年书翁布阵时，一毫一厘，都是比着师门所学设计的，就好比科举考试，主考官为某位考生量身定制了一份考卷，开后门开到这种程度，元明澈解不出，才是有鬼。

　　师父他，明明很在乎这位师叔的。

　　江颖浅笑：“我原以为，你与玉书才是……”

　　元明澈淡然道：“玉书是我从勾栏里赎出来的，他说要报恩，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从不曾给他承诺，可这孩子死心眼，认定了一人，就一心一意只念着这人，没有一点私心。我总想，他出身高贵，何苦做我的仆从呢？”

　　江颖敛眉道：“他也算因祸得福，当年被人贩子拐走，赎身后跟着你，躲过了江家满门抄斩的劫数。”

　　元明澈叹：“是他命里的造化。”

　　江颖回想起胸前那瓣桃花，扒开让元明澈看，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元明澈只瞥了一眼，便眼角微挑，笑出声来，连连拍掌道：“妙啊！妙极！”

　　江颖不耐，拿酒壶砸他：“到底是什么？”

　　元明澈：“一个失效了的符咒，不过啊，在贺翎那里还有用。徒儿我跟你说，你以后缺钱，缺法器，缺秘籍，缺修为，不管缺什么，都可以去找他，他绝对不会拒绝，徒弟啊，你赚大了！”

　　江颖斜睨：“……你不觉得，你这师叔做得太过分了吗？净坑他。”

　　元明澈伸手，让江颖搭上他的脉搏，问道：“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没有。”

　　元明澈：“没有就对了，我是没有内丹的。”

　　江颖愕然，元明澈他身为南楚的守护神，竟然没有内丹，也就没有修为，难怪他最爱玩些三教九流之术。

　　元明澈认真道：“当年我为拜入谪仙观，自废妖丹，重新修行结丹，得以飞升。天界众仙皆知，元静淑改法号与我决裂，隐居桃源，却不知他去桃源之前，还亲手废了我的全部修为，我经脉俱损，一度被元藏泓追杀得很惨，险些丧命。”

　　他喝一口桃花醉道：“所以啊，徒弟你一定要帮为师出口恶气，他欠我那么多，你有能坑他爱徒的机会，绝不放过。”

　　江颖：“……”

　　他玲珑心思，联想起那日在云屏山道上初见书翁，书翁气势汹汹，想下杀手，最后却放弃。又想起贺翎以凌霜剑刺自己，自己除了外伤外，安然无恙，把这些事串联起来，他立马推测除了这桃花咒的效用。

　　贺翎对自己好，果真是为了他师父，想代师补偿元明澈，让他们和好。

　　元明澈凑近身子，神秘兮兮说道：“徒弟啊，你的血有奇效，哪天找个机会给贺翎喝点，把为师没做成的事做成，保证能气死书翁那个老古董。”

　　江颖：“什么奇效？做什么事？”

　　元明澈故作正经，为难道：“就是……害，那种奇效嘛。”

　　江颖顿时了然，瞪大眼，指着元明澈道：“你你你……你居然对师伯有那种想法，你还让我去碰贺翎，真是个妖孽！”

　　元明澈笑得轻挑：“我本来就是狐妖啊？”

　　他又拍拍江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徒弟，你一定要给为师争口气，气死书翁，我就带你去独占桃源修行。其他仙门弟子修行十年的时间，你有百年修为，可不是碾压？再者，很多人知道桃源灵山秀水，就那一股桃源泉水流到云屏山，就养出个人杰地灵的谪仙观，却少有人知，桃源的灵山秀水，是由地底一条灵脉滋养的，这灵脉上是取之不尽的灵矿石，镶嵌在武器上，便是上等灵器，贺翎那双剑就溶嵌了这石头，到时候，师父也给你整一件玩玩。”

　　江颖：“……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你对师伯不是喜欢？”

　　元明澈抬眸：“我喜欢他，和我想占有他的一切，冲突吗？”

　　江颖：“厚颜无耻。”

　　元明澈：“多谢夸赞。”他叮嘱道：“书翁让贺翎修无情道，啧，想想看，他哪天要是悟透了一梦荣枯，你强行拉他，在这红尘里翻滚，染一身臊，是不是特别带感？到时候哦，书翁，啊哈哈哈！一定能气死！”

　　江颖无言以对。

　　“切记，切记，你的血有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