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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敬鬼神而远之,乃圣人古训。
      中原虽妖魔鬼怪横行,奇闻怪谈亦广为流传,棠华昭云却一贯以为其不过是与人类殊异的群落,其之所存自有其理。
      如她这般见解之人,在儒教内不在少数,故而儒教对于魔族的态度倒不似道佛两家那般——尤以佛门千古佛魔之争为甚。
      不提族类之分,她向来认为种种争端归根结底不过是求存求利,既有所求,冲突难免,但不妨斡旋空间的存在。
      这一问题,早在当年学海无涯之时便作为课上议题论辩过。
      论辩乃儒生必修之业,昔日太学主教化的目标亦是百花齐放、以辩促学、存异求同、融异求变,尤其他曾一心革除儒教旧派陋弊,对学子的约束算是十分宽容。
      当年太史侯对她这番见地的评论是“妇人之仁、失之天真”。
      作为学海内部强硬派代表,太史侯“非吾族类”之论调与心思众人皆知,棠华昭云无意强辩,加之那段时间因家族祸端初现危机而神思不属,课上便未再与他争锋。
      只是观念已经成型,多年来重实务,也不必与人论争这些话题,她许久不曾想起过往“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辩题。
      却未曾想,异度魔界竟真为苦境请来一尊大神。
      此事令儒门震动。
      神明之事,信奉与否在人心,但儒门众人抱持不置可否态度,认真论较,唯一语“未曾见、不得知”。
      圣人劝学,生死之题尚且不宜纠结,遑论神佛之道;若思虑过深,弦知音之遁入空门便是前车之鉴。
      有这般的共识,至弃天帝降世,自是着实让苦境儒者好一番震惊。
      道门与佛门对此自有头头是道的解释,譬如弃天帝象征毁灭,乃天道或天意之部分;又如弃天之灾源自苦境众业,罪业凝结引来极端毁灭。
      ——众说纷纭。
      震惊之余却又稳坐如磐,道佛两家称之为“天命未至”,儒家则只管救灾。
      一时间,抗魔前线山雨欲来,大后方热火朝天,崩塌的神州又冷又热,场面显得有些凌乱又荒谬。
      龙宿迁居三分春|色已有时日,当此乱时也不见异色,穆仙凤对外界传闻十分好奇,但她一向乖巧,不会多嘴。
      确切的信息首先来自于棠华昭云,以龙宿隐居的状态也无甚奇怪;只昭云来时见他疏懒依旧,抱着水烟管静赏满园清秋月桂好似人间安好,也忍不住多言一二。
      已然现世的神明,非是简单一句“远之”即可轻轻放下。
      神州安宁堪忧,儒门学子理念动摇,皆是需要警醒的大问题。
      龙宿在她来后已经收起水烟,听了她一番私下少有的长篇大论,竟难得的感觉咽喉轻痒。这倒奇怪,水烟于他乃是雅兴,断不至成|瘾。
      或是自家宗政无意监工之时,轻言慢语足够悦耳;且她并未大义昭昭,概因太过了解自己,又兼几分老友旧情,自然而然忽略谏上以仁这个选项,直接讨论除此之外的最佳对策。
      龙宿忽然产生几分微妙的自疑。
      是龙宿太过疏懒、自负、精明又任性,于是本该有更大施展空间的棠华昭云近来受限于自保门户?还是棠华昭云太过体贴、勤勉,将龙宿惯得愈发懒惰、无为?
      他细想了想,应是两者兼有。
      于是叹息。
      可不就应了剑子之言,闲出许多不知所谓的心思——虽然龙宿不愿与那位套路曲折的道者谈起此节就是了。
      因他这几不可察的一叹,昭云言辞一顿,一双妙目疑惑地看了过来。
      “有一种说辞,毁灭,是再生的开始。”龙宿愈发顺手地为她斟茶,神色不明:“昭云,汝对弃天帝作何想法?”
      “未曾见,难断言。”昭云也颇为习惯地拢了拢面前的雪藻玉杯:“人定胜天,本就诸多争议,只是世间何辜,一力便要全然抹平?虽然世上罪恶非是少数,但人之所能,在‘珍惜’二字,战与休未必皆唯利,只是不负此间山水此间人。”
      “此间山水此间人,好光景。”
      龙宿倏然起身,步出皓月亭,驻看霜天一派秋容,枫红入眼,桂子飘香。
      棠华昭云有些莫名,疑问的眼神暗中转向穆仙凤,仙凤只朝她做了一个口型“佛剑”,她便知许是佛剑分说之前曾经到访。
      只是佛剑寡言,想也不会与龙宿长篇阔论,更让他仿佛生出什么感慨。
      她不解,便也起身行至龙宿身侧:“龙首似在权衡,不妨说出参详。”
      “哈。”龙宿的笑声沉于胸腔,微微侧过脸,晚霞残照中琥珀般的眼眸仿佛流转着什么,给人一种温情脉脉的错觉,棠华昭云却清楚的知道他必是有决断。
      “佛剑邀吾戮魔,吾已应下。”
      “……这倒让吾意外了。”讶异仅是一瞬,昭云很快明了他言下之意:“此行或会对上那位下凡的神明。”
      “有生之年,该说荣幸还是倒霉?”
      龙宿自嘲地勾起嘴角,珠扇扣在背后一下一下随性摇着。
      昭云的神色渐渐开始凝重。
      看顾门庭之类的套话不必多说,因此番不同,与之前任何时候皆不同。
      “你……”她整理思绪,纠结于祝愿凯旋还是分析胜算,不经意发现龙宿眼底一瞬锐利过后的不以为然,多年来难得的一丝丝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别对不死之身太过自信啊,龙宿。”
      “耶,吾还待宗政勉励之语,做做样子亦无不可。”
      棠华昭云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扬,十分不愿承认险些着了他的道,又念他照顾自己此刻心情故作姿态活泛气氛,到底是顺他之意做了做样子:“还请龙首大人前路保重,吾携众人静候归来。”
      龙宿轻哂一声,握着珠扇的一条手臂自身后转来身前,扇扣胸前姿态十足地对着她颔首微欠身:“这段时日,儒门就有劳宗政了。”

      龙宿口中的“这段时日”,持续时间并不算短。
      弃天帝已回归六天之界,六弦之首、儒门龙首等人战后幸存,只是外界对三教顶峰决战磐隐神宫的种种传闻未免太过夸张,待棠华昭云起了疑心亲往三分春|色探问,见他召集了几名心腹陪同查阅典籍,一室之地,入目尽是各类珍贵古籍卷册,便知他设法解救剑子与佛剑之事属实。
      此事紧要,且那几名儒者观来该是龙宿的暗卫,她无意也不便打扰,欲离开却在一派秋容被龙宿亲自拦下。
      “让汝枯等。”
      棠华昭云见龙宿面露倦色,轻轻摇头:“吾只是前来确认状况。你且安心目前要事,余者不必操烦。”
      “操烦之事大半已被汝揽走,吾是该言谢。”
      龙宿屏退左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往半山亭方向拾级而上,昭云料想他有事相告,便随之其后。
      “吾揽事非是一两日,你今日言谢……莫非磐隐神宫一战劫后余生,你也开始有感于人生无常?”
      她半说笑半认真,龙宿却是细细品了品她这番话,目光自山下华楼玉宇,缓缓移至漫山涛松:“吾等踏上天地源流数百载春秋,平生竟有机会参与人神之战,自然值得感慨。”
      “剑子与佛剑之事可有眉目?”
      听他语气,昭云相信他不愿再回顾与弃天帝之战,转而问起实际的问题。
      “有一些线索。”龙宿忽然转身,直看入她眼底:“吾欲拜会太学主。”
      “太学主博闻强记见多识广,或许能指点一二。只不过,”昭云皱起眉头:“嗯……”
      太学主这些年来隐居不出,少有的几次拜访给她十分不适的观感,故而她一直怀疑这位值得敬重的师长是否入了旁门左道。
      终究只是个人观感不便与外人言说,这件事她仅向龙宿隐晦提过;若龙宿此时前去,又不知太学主见与不见。
      “终是要走一遭。”
      龙宿知她所顾虑之处,但他有分寸。
      昭云见他依然思绪敏捷,便不再越俎代庖,转而分析起现状:“弦知音重新现身,吾猜测他此番或回学海整顿,或退位让贤,此时拜会太学主也不算突兀。”
      “学海有乱象。”
      龙宿一语落,棠华昭云一时沉默。
      二人对此已有预判,龙宿忽又想起昔日血龙湖边那个梦。
      梦中的昭云立于即将闭合的石门后神色淡淡,言“知交零落”,或许是对世之冰冷孤寂疲惫已极。
      然而以苦境之乱象,知交散离已是寻常。
      寻常之不寻常,疏楼龙宿也是时至今日才深有体会。
      昭云感觉得到此刻的龙宿有一些复杂的情绪,却不知其所起,谨慎地再度开口:“若你……无心插手学海之事,不妨直接前往他现今居处,只是仍要通过学海报备。”
      “无妨。”龙宿突然一手掌心向上,平举至棠华昭云身前,仿佛在邀请;昭云却看到他掌心一缕黑气一闪而过,快的不及眨眼。
      “这……难道是弃天帝毁灭之力?”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未料战后数日,以龙宿不死之身,仍未全部消解这份恐怖的力量。
      龙宿掌心黑气再度闪过,她小心翼翼伸手欲探,却不防龙宿五指收紧,将她的手拢住,那股黑气同时被迫回他体内。
      棠华昭云顿时僵住。
      龙宿握住手中柔夷,再收紧一瞬,顺势放开,喟叹道:“人定胜天,虽胜亦惨然。”
      嗜血族体温有些过于冰凉,昭云却诧异于龙宿言辞神态竟多了些许温度,倒是忘了他方才的唐突举动。
      毕竟是亲眼目睹老友身形消散,龙宿本非铁石心肠,眼下看来,仿佛过去藏在机敏潇洒之下的玩世不恭也暂时安分平静下来,倒不知是好是坏?
      想通这一节,她看向龙宿的眼神难免一言难尽:“龙宿,你此番感触,吾该表示欣悦吗?”
      “……哈。”
      与通达之人交心,其悦不可言,磐隐神宫之后脑中绷紧的弦缓缓放松,龙宿面上有了一丝笑意。
      “话说回头,踏上天地源流,只是另一个起点,不过很多人开始画地为牢。”昭云抬眼望向龙宿,轻声道:“恭喜龙首再精进一层。”
      心照不宣,不必言明。
      龙宿功体虽损,然境界已变。
      只是,先天高人却也无需挂念这一点。
      “吾曾听闻嗜血族爱憎之心。”棠华昭云忽然想起这桩传言,笑道:“当时还曾疑惑,此心岂非魔障。”
      “如今想法呢?”
      “什么奇珍异宝、奇闻怪谈到你龙宿面前,物性走向都变了,吾能有何想法。”
      ——譬如抢来的红尘剑谱塞在白玉琴中空度岁月,真是何等创意。
      龙宿盯着她白皙的耳廓,发现她鬓边一支紫玉金钗略有松动,下意识伸手,两指轻轻穿过钗尾流苏,却在察觉她似乎将要回头之时倏然停住,不动声色将手放回身侧。
      “龙宿,”昭云收回远望的视线,眼尾余光捕捉到龙宿的小动作,心下一凛,正色道:“专心解救佛剑与剑子,余事吾会处理。”
      晚霞将落,将玉颜染上暖色,眼底却是一片清淡,未尽之语——莫越雷池,再越便要承担后果。
      终究,未能藏住。
      不过见她反应,那个“后果”倒是有些期待。

      <天阶流云.大雪.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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