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愁人坐相对，心事共萧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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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正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哪里躲得过眼疾手快的侍卫，一大桶微冒热气的不知名物体，迎面而来，把她从脖颈到脚浇了个透。
殷红的浓稠，很快就渗透单薄、吸水的棉布外衫，即使隔着里面的夹衣，朝夕依然可以感觉出那微热的温度一点点渗入体表，未被外衣吸收的液体，则顺着衣襟的褶皱一点点滴落在地，很快就积聚成一摊摊汪洋，日暖风吹，开始缓慢凝固。白色外衫反衬下的血红，尤为刺眼。此情此景，已然如同真实的昨日再现——十一岁那年的夏天，她听闻父母出车祸的噩耗，匆匆赶到病房，却依旧赶迟了，只见到鲜血淋漓，气息已无的两具冰冷尸体。
时间仿佛静止，朝夕脑海中思绪翻滚，面上俱是呆意，听闻身后嬷嬷惊讶的呼唤，她才有些回过神。手缓缓举至眼前，盯着手的眼眸越睁越大，到后来，诺大的眼眶，只见失去神采的灰色眼珠，而无半点眼白。与这相应的，还有一片空白的脑袋，朝夕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满手的鲜红，直到风一吹，漉湿的衣衫透着凉意，她才有了几分清醒。但清醒之时，却是恐惧的开始。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嫣红，是她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梦魇。噩梦沉寂数十年后再次逆袭出现，登时击败她全部的精神和意志。方才面上喜气洋溢的红晕，犹如猛然间被人硬生生扯去外皮，血未及冒，只剩慑人的惨白惨白。
她果然害怕血腥，不过看到朝夕如此失魂落魄，李随心里有些后悔，是否做得太过了。李随沉凝半响，对着呆愣在朝夕身后的嬷嬷发话：“嬷嬷，扶她回去洗浴换衣。”
“是。”嬷嬷刚伸出手，却见朝夕把手一挥，咬住下唇，举步自行离开。
倒是倔强得很，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替她担什么忧。李随冷笑一声，随即转身，还没走出院子，忽听嬷嬷惊叫起来：“不好了——”
本是背对着他的那个倔强身影，犹如飘零的落红，带着一身红白交杂的狼狈，慢慢萎顿在地。
泰山崩可以面不改色，但若是自己心神崩塌，又该如何？
“思虑过重，郁积太深，再加受了凉，风寒入侵，所以才会昏迷不醒。待老夫开上三帖药，一日三餐喂她服下，两日之后自可醒来。”大夫抚着花白的胡须，一脸自信。
可是躺在床上的人，却是一连五天都没有醒转的迹象。侍候她的嬷嬷大急，汇报的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哭音：“王爷，是否要再请个大夫。奴才怕这样下去，小姐的身体挨不住。”
李随第一次没有反驳嬷嬷口中对朝夕的小姐称呼，沉凝半响站起身：“我先去看看。”
风寒已去，面相亦转。所以大夫的诊断未错，药方也恰对病情，追究其原因，怕是在于自身吧。李随挥退身边侍从，静静站在床头，俯视着昏迷中蜷成一团的人影，听着她哭不出来的哽咽声，忽然忆起一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的他，面对着一架染血的古琴，也是如此吧。只不过他选择借酒来消愁，她却选择昏迷来逃避。
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想来此刻她的心中，定是认为只有沉睡，才能忘却悲伤；唯有不醒，才能逃避现实。但世间的苦痛，岂是逃避就能解决？李随面色恍惚，眼盯着那张沉寂的脸许久，忽然俯身一字一句对着朝夕耳边说道：“别给我作出这副生无所恋的样子，我们之间的恩怨还没完，若是你这后台倒了，改天我心情不好，定要寻上你那没了依靠的宝贝姐姐！”
不知是否错觉，原本蜷缩成一团动也不动的人，睫毛微微颤抖，似是挣扎着要醒来，李随等了半天，追究还是失望。但他知道，她是听进去了。他背负着双手走出门口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居然舒了口气。随即心里一个咯噔，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妇人之仁，抬头望了眼升上半空的太阳，摇摇头露出一个不知喜怒的笑容。
时间已经接近仲春，窗外春风送暖，枝头百鸟争鸣，端端是春光明媚、热闹无比，可惜所有的热闹，都不曾影响赭色的窗台上倚着的人，她的目光没有焦距，不知看向何方；她的愁眉未展，不知因何失落。
听闻朝夕醒来的消息，李随的脚步不自觉地走到竹院，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身如雪般无边寂寞的白衣。
李随清咳一声，朝夕才转过脸来。那张脂粉未施的脸，恢复了正常的红润，眼也依旧是清冷冷的一双眼，但李随却很明显看出其中的冷已变了，不再是以往不在意的冷淡，而是令人心悸的凄冷。似是伤到极致的心碎，又似失去所有的绝望。
不知何故，见到这样子的朝夕，李随心中无名的怒火更甚于见到嚣张的她，恶毒的语言不受控制地冒出口：“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还不如真去了。若真寻死，请提前告诉我一声，省得污了我的地方。”
一阵长久的沉默，就在李随气冲冲要走时，朝夕在身后幽幽一叹，道：“你不用激我。既然选择醒来，我就不会再选择死亡。只是——我现在太累，太累，只想把心中的荒凉都摊到太阳底下暴晒几日，待聚齐气力，再重拾心境。”
从来没有想过，当表面上所有的坚强都褪去，朝夕会是什么样子。听出她话语中的疲累，李随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转过头深深望了几眼朝夕，心中震动，但面上表情却无分毫表露，鼻中哼出惯常的冷声：“随你。”
恩怨终于两清，而人，也到了准备离去的时候。
叨唠许久，客人也该有客人的自觉。即使知晓李随的不待见，这告别之礼，还是不能省的。至于他的刁难，朝夕自信有自己应对之法，而且老实说来，他对她，还是不错的。就算看在养病期间用去的几只百年人参的面上，她也该服一下软不是？
朝夕踏入前院时，李随一曲刚完，听闻侍卫通传，他略皱着眉扫过进院的朝夕，倒没把她赶出去。朝夕正要抬手作揖，他却抢在她说话前开了口：“世人皆传萧校尉娶亲那夜，请了教坊，一曲歌舞动京城。舞，本王未曾见着，不知这曲本王可有荣幸听上一回？”语气听似征询，却极快地扔过刚从手上刚摘下的弹琴用的护甲，看这动作表露的意思，是不容朝夕拒绝。
方才他口称的教坊，分明也是把她算进去了。这世界，伶人的地位，属于最末等的下九流。他的这点小肚鸡肠的心思，朝夕如何不明白。可惜对她来说，这还算不上什么侮辱，更何况来之前，她已打定主意忍让，所以朝夕脸上并未出现如李随所料的不愉，反是微微一笑：“那不是琴曲，只有配合了笙笛鼓乐才有效果。而且我的琴艺只是入门，怕是你听了之后会很失望。”
“既然这样，那弹一曲流水如何？”李随嘴角勾起怀疑的笑，却不出言拆穿，点了一曲最简单的入门曲。
如果现在说什么解释的话，他定然只会认为她是在推脱，朝夕点头应了：“恭敬不如从命。”
小试一下琴音，朝夕正襟危坐，开始缓慢弹拨。流水虽是入门，却极考验个人功底。李随在琴中浸淫许久，眼光自然毒辣。先看指法，就已经发觉她的错处，再听琴音，更听出转折时的不自然。观她神情，并非有意糊弄，反是很认真对待，可一曲绵连舒缓的流水，何至于被弹出断断续续的波折？想起京中传言，李随越往后听，面上神情越发愕然，就如同被一口茶噎在喉间，因为事出意外，而忘了正常地吞吐。
朝夕知其为何惊讶，专心把一曲弹完，才浅笑着开口：“不用奇怪，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对于我来说，弹琴鸣曲只是附庸风雅。上次在校尉府上的演奏，是我苦练三天的成果，可以说，那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支曲了。至于为何会有那样的传闻，其实解释起来很简单，一方面是因为混在众乐之中，我个人技术上的不足听起来没有今日这样突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世上的传言本就没几分可信度，基于权势下的传言，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李随刚要出言讽刺，恰好抬头望见朝夕像是自嘲又像是不在意的笑脸，这段时间下来，对于朝夕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旁人眼中地虚名和所谓的女德，她却不会放在心上，所以即使他讽刺得再深，也不能真伤到她，反是自己落了下乘。想到这里，他口中一滞，不再言语。
许是未等到惯常的讽刺，朝夕想好的应对之语一时没了出口的机会，心中诧异，觉察出他的退让，忽然叹了声气，他（她）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何必一直互相针对呢？她抬起头正视着李随的眼，打破沉默：“其实，我是该对你说声谢谢的。”
“是吗。”李随斜着眼挑眉轻笑，语气淡淡，似是不信。
朝夕注意到了他的怀疑，心中暗叹，也难怪他此时不信，毕竟自遇上他以来，自己可从未像今日这般顺从。朝夕略略组织一下语言，神色端庄，平静地注视着李随，郑重说道：“我这条命，你有千百次机会取。如果真要报复，以你的性情，何必迟迟不动？关我在牢中，你本可让牢头上刑，你却没有，这是其一。在探访死囚时，你大可让死囚更深的侮辱我，何必还为了保全我女子名誉，出门让我戴上帷帽，此其二。其三，在我昏迷后，请来大夫救治已经算是仁义，而钻入死胡同，兜转不出，自是我的劫数。若非有你的提醒，恐怕我早已坠入梦魇，失了存活的理由——我不是笨蛋，也知好歹。”
说完这些，朝夕站起身，拱着手弯下腰，对着李随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不论是上次之事，还是这次的照顾，我一并在这给你诚心诚意地赔礼道谢，希望从今起，所有的旧怨都能两清。”
朝夕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这回更是根本没有给李随半点接受变故的时间。李随不过呆愣半会功夫，朝夕已经行完了礼，礼仪既已受全，断然再没反悔的余地，李随心有不甘地撇开头，静默几秒才哼了一声，又冷笑道：“就这样算作了结，岂不太无诚意？”
诚意？他不说倒忘了，朝夕赶忙从袖中取出木牌，递与李随。
“这是什么东西？”李随翻来覆去查看着写着清风引三个字的木牌，心中略有了解，却还是撇了撇嘴。
她的另一重身份，李随定是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朝夕也不用多言，只捡重要地说：“清风楼以贩卖情报为主，除去京城，各地皆有分部。若要找人，你只需画上画像，持此木牌交到平州西南接风客栈中，三日之内，指令必可传达到全北元，到时……”
“你怎知我要寻人！”李随不等朝夕把话讲完，猛然从座上起身，阴云满脸，对着朝夕怒目而视。
朝夕只得把她所见所思一一道来：听闻嬷嬷闲聊时说起，冶王府邸竹院从未有人居住过，却每日有人打扫，像是随时等待主人回来居住。再加清醒后的她，闲极无聊，有一回逛到隔壁书房，在翻看书案上的几本线装古籍时，曾见到书中夹着纸上的诗句，其中有一句“一别成毁伤，而今相见难。重阳九日登高，忆旧友。”，饱含别后相见不得的思念之意，而且字迹与书册文下评注的字体迥异，明显是出自不同的两个人之手。听闻冶王一向不与人亲近，结合种种迹象，朝夕猜测他与这个朋友，曾经知交甚重，可惜自分别后，消失许久，寻觅不得。前世的她深陷思念，明白其中感觉，所以今日她才会多此一举。
后见李随听完，面色越发阴沉，甚至还隐约有发怒的迹象，她方明白：无论是谁，被人窥探了隐私总归不爽，何况骄傲如他。于是赶忙站起身赔礼：“我无意于打探你的隐私，一如我，无意向人透露我讳莫如深的过往。或许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不喜欢欠人情。但——人生短短数十载，细分成每一时每一天又是何其多，能得家人或一知己相伴，才不至于孤苦。若是有机会，何必饱尝天各一方，心有牵念而念之不得的苦。”
一个苦字出口，嘴里似乎嚼了黄连，朝夕再也无法把那些劝慰道道理接着说下去，她垂下眼眸，纤长地睫毛凝滞不动，似是陷入追思，无法自拔。
她所说的，也是她经历的故事吧。真正品尝过思念苦楚的人，自然体会得出话语中的真实感情。被她此刻的落寞所感染，李随忽然没了怒气，心底埋藏许久的情绪渐有抬头之势，他侧开头，平日里或笑或嘲的眼睛，突然像失去生气般变得灰蒙蒙一片：“不用了——一个死人，去哪把他寻出来！”
死了？朝夕闻言极是震惊，安慰的话她从来就不擅长说，更何况她也遇上过同样的事，深知此时当事人最不愿听到的，就是旁人说什么抱歉之类的话。她一语不发地低着头，满是心有戚戚的黯然。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愁人坐相对，心事共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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