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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探王翠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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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玄六已经忘记翠花,翠花却没有忘记,他走的时候,满身鲜血,这个见惯人情误会的小姑娘拽住他的袖子,清清楚楚地说,“小哥哥,我叫翠花,王翠花。”
她还在害怕,不是害怕他一去不复返,而是害怕他若真回来找自己,会找错人。
那时莫离一心要赶回家,却也不忍心拂了这个刚刚救了自己的小姑娘的意,于是回答,“旧时王谢堂前燕,我记住了,你姓王,叫翠花。”
想来不过是敷衍之语,却全然像是一句谶语,那夜过后,从来爱读书不爱刀剑的莫小公子失了父母兄姊,失了庇护,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一般,他收拾了家中细软,迈过迢迢远路,拜入了联盟,在万杀谷中一路沉默长大,开始了漫漫长的报仇路。
不论是从前高门大户,一心读书的日子,还是那小巷里被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所救,共同御敌的夜晚,都被莫小公子抛诸脑后。
而杀手玄六不仅揭榜杀人,还在暗中一个一个地找寻自己的仇家,誓要为消失了十年的莫家报仇。
旧时王翠花,旧时莫离通通被玄六一剑斩于脑后。
迎月楼的姑娘们都知道,翠花遇见六爷,算是开了情窍了,每日里妆容精致,衣饰素雅,等闲不接待客人,只跟着怀娘学着管理楼里的事情,也等着六爷来和自己喝酒说话。
大家的调侃翠花照盘全收,她想着,现下小哥哥不记得自己没有关系,天长日久,他总会记起这个曾和他同生共死的小姑娘的。
她这样执拗,莲华便有些担忧起来,私底下,她悄悄儿地劝翠花,“六爷不是什么公子哥儿,看着是个风流的浪荡子,可他断然不是什么好人。”
“翠花,知道那句诗词的人何其多,就算他是你幼时遇见的那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忘了,你还牢牢记着做什么?”
怀娘也劝她,“你将来要继承迎月楼的,少跟六爷掺杂不清的,他可不是什么好人。”眼见翠花只是垂首不吭气,怀娘悄悄儿地对她说,“保不齐,这是个杀人越货的主,他头回来迎月楼时,我见他那靴底尽是血污,太吓人......”
纵然说破嘴皮,翠花只是不听,一心一意地等着玄六,从无一次遗漏。
日子久了,玄六倒似乎真对翠花生出一点点情意了,有时来了迎月楼,不待怀娘招呼便往翠花的屋里走,有时甚至能在屋里停滞个三五天,而这时的翠花也似是最最温顺可人的小媳妇一般,足不出门地照料自己的夫君。
这倒成了迎月楼的一段佳话了。
只有翠花知道,不是这样。
她最后一次的试探实在太拙劣,她给玄六下了药,趁着他身热情动之时剥了他从不离身的衣衫,她不过是想指给他看腰后那个小小的齿痕,却不想自己先被惊到了。
玄六身上全是大大小小伤痕,遍布前胸,而最骇人的便是左臂上整齐划一的剑伤,足足几十道,最新的那一道伤痕犹带血色,赫然是不久之前才伤到的。
玄六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姑娘颤抖着手抚过自己身上的伤口,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衫,“我记得你,十年前的中秋,你曾救过我。”
他一向喜欢无所谓的笑,此刻神色却突然悲伤,“我都记得,中秋夜我奔回家去,满屋子的血,那是我的父母亲人。”
他闭上眼睛,仿佛那夜的血色又一次扑面而来,“杀我父母亲族的是武林盟主的人,那时我没办法报仇,所以我投入了万杀谷,没有什么比做一个杀手更容易去杀人复仇了。”
“我入门晚,功底差,那段时光真是太可怕太辛苦了。还好我撑过来了。”他抚过左臂上层叠的伤痕,稍一用力,那道新伤便沁出血珠,“觉得撑不过去的时候,我就这样划一道,这样就好过多了。”
“翠花,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你现在是不怕了吗?”
她是最后一个见过莫离的姑娘,也是第一个见到玄六的姑娘,一个还在为自己名字难过哭泣的姑娘,是不应该卷入这场江湖事中来的,也不该变成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初次见她杀人之时,他便深深怀疑,当年那个小姑娘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他开启了她残忍暴虐的一面呢?
翠花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还在开心自己没有被忘记,还在为玄六伤心,心疼他这十年来所受的苦。所以当玄六受伤的时候,她将他藏在自己的房里,悉心照料。
天长日久,玄六只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个伙伴一般,同进退,共甘苦,这样的滋味有多久没有尝试过了呢?
翠花不在乎这些,她只知道小哥哥回来了,每每受伤时,都会来找她,就像她是最后的倚靠一般,她只觉得开心顺意,却不知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十年前,她爱上那晚的烟花和少年,可那少年却将那一晚视作噩梦;十年后,她找到了自己的春闺梦中人,却不知他只将她当做伙伴。
开卷错,步步错,全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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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愈久,玄六要杀的人愈厉害,他很少可以全身而退了,来迎月楼找翠花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有那么一次,他直接晕在了迎月楼的后院中,来后院打水的丫头看见地上一个血人,吓得屁滚尿流去找了翠花,幸好翠花包扎得及时,他才能保全自己的一双腿。
“六哥,若是报完了仇,你想做什么呢?”
“做什么,自然还是做杀手。入了这门,想要离开,哪有那么容易,离开了去哪里栖身呢”他杀过的人那样多,其中不乏武林世家的门徒,若是脱离了联盟,怕不日寻仇的人就会将他碎尸万段了。
“你来迎月楼吧,我们可以一起经营。”她太想和他一起了,所以全盘交付。
“翠花,我不能来迎月楼。”玄六只是笑一笑,连考虑都不曾,“我若是脱离联盟来这里,怕是会给你招致祸患,给整个迎月楼招来灾难。”
陷入爱情的女子哪能这么容易放弃,她固执地想要一个办法,延续她自以为是的爱护。
玄六瞧着这个莫名认真的女子,心中不禁有些可惜,玩笑的话就这样随意地说了出来,“若是迎月楼也是联盟手底下的一部分就好了。”
这不过是一个受了伤的脆弱之人于无心时说出的玩笑话,落在翠花的耳朵里,却是一个准确无误的暗示。
玄六的探子来接他回去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尾巴,畏缩的女子目光灼灼地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不落,终于在山顶见到了他们的主人,玄主。
交易简直是在瞬息之间谈妥的。迎月楼从此成了联盟的产业,帮忙探听消息,而联盟也保着迎月楼不再受别的势力的干扰,纵然是个来闹事的小人,自也有人帮忙收拾,再不需翠花出手迎来送完。
迎来送往的妓馆,心神荡漾的嫖客,只要姑娘们稍加用心,什么样的秘密都能从客人的嘴里掏出来,而心有所系的翠花,做杀人的营生都能泰然自若,做一个小小的探子头头自然也不在话下。
玄主正是看上了翠花,才将这生意应承下来,谁能料到,这小小的妓女,从这一刻开始了她的转变,直至成了一等一的探子之首。
至少在这个时候,翠花在众人眼中,仍然是那个脾气倔强,行事古怪的翠花。怀娘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很是生气,奈何自己一日老似一日,迎月楼迟早是翠花的,便也乐得逍遥早早当个无事一身轻的老鸨。
而迎月楼的一众姐妹们倒是很欢喜,素日里见惯了面目可憎的猥琐龟奴,多几个年轻力壮的看护也是很好的。
倒是翠花似乎不是很开心,她原以为当了联盟的探子大约可以和玄六更加亲近些,却不想似乎是为了避嫌,玄六反而少来迎月楼了。
翠花最不缺的便是百折不挠的孤勇,玄六不来找她,她便找各种理由去看玄六,纵然吃了许多的闭门羹也无所谓。
元宵的晚上,翠花约了玄六看灯,他少见得答应得干脆。
翠花兴致勃勃,一早便起来描眉画唇,衣裳换了一件又一件,却是件件不满意,最后还是穿上了素日里穿的衣裳。
玄六这日似乎也是兴致高昂,街上的花灯一簇簇地盛放,照得街上恍若白昼,他们并肩走在街上,仿若一对最平凡的小情侣一般。
“六哥,现下我是联盟的探子了,你......”
天公不作美,淅沥沥的雨在花灯们燃到最美艳的时候飘然而至,愤怒的路人没有几个带伞,而雨丝仍是有条不紊地落下,街上一下子乱起来,到处是急奔的人。
挤挤挨挨中,身侧的玄六已然不知所踪,翠花惶急地去寻,不远处玄六的身影被人流裹挟着即将消失,她拨开重重的人群追上去,“六哥!”
玄六转过头来,全然陌生的一张脸,不是玄六,那人歉意地一笑,“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翠花转头望去,雨雾纷然中,玄六早已消失无踪,雨越发大了,她只好随着烦躁的人流往迎月楼走去。
小巷中,颀长的男子护着一个女子不慌不忙地走,男子的披风裹着他身侧的女子,两人的头靠在一起,从容静好。
翠花失魂落魄地在他们身后徐行,那女子转过头来,原来是莲华姐姐,“翠花,你没与六爷在一处么?”
虽在雨中,莲华仍然是平日里从容的模样,眉心的花钿比往日还要鲜妍,翠花抹了一把脸,笑着说,“我们走散了,我便先回来了。”
翠花想,此时自己的笑怕是比哭还难看,早起精心描画的妆面已经一塌糊涂,髻上的绢花吸饱了水,坠得她的发丝都有些疼痛,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是一只顶顶狼狈的落汤鸡。
热气氤氲中,风雨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窗棂,翠花数到第二十下,有人破窗而入。
雨水滴答,血水汨汨,泥水淋漓,比翠花之前还要狼狈的玄六栽倒在地,他于元宵冷雨中偷袭仓皇躲雨的仇家,直追到郊外树林中,缠斗中虽然将仇家斩于剑下,自己也身受重伤。
解决私仇受的伤,联盟才不会理会,来不及思考,他便跌跌撞撞地往迎月楼里跑,一头撞入了翠花的房中,放心地晕了过去。
两日后,玄六于暖暖日光中醒来,身上已经细致地包扎好了,涂了上好的伤药,窗下有个姑娘在煎药,日光下背影温柔,馥郁药香扑面而来,他扭头对着忙碌的姑娘道谢,“翠花,多谢你。”
水莲转身,仍然是最和顺的笑,“六爷,翠花现下事多,不能照料您,托了我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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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结束得悄无声息的爱恋,开始时便是仓促又匆忙,结束的时候也是随意又潦草。
连翠花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为什么喜欢上莫离,现下又为什么不愿继续纠缠玄六,想来想去,也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元宵那日的雨下得实在突然,想来是这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感也不得老天祝愿。
而玄六根本无暇细想翠花的改变,武林盟主金盆洗手的日子将近,他准备的时日不多了。多年筹谋,只为了等待这最后一刻,玄六终日兴奋莫名。
典礼上济济一堂,皆是莫家和盟主的旧识旧交,于这一日伪作烟火的弹药,将他们一网打尽,方不辜负自己十年来所受的煎熬,不负莫府百口人的性命。
黝黑的夜里,玄六坐在山门外仰头看天,长空万里无明月,只有点点星子若隐若现,白昼即将来临,东方有霞光满布,他的眼神逐渐飘忽,脑中闪过模糊的画面。
中秋的晚上,哭得鼻头通红,声音沙哑的小姑娘怯怯地说,小哥哥,我叫王翠花。他说,旧时王谢堂前燕,我记住了,你叫王翠花。
他一路狂奔回家,鲜血扑面而来,或坐或卧层叠的人,那都是他的亲人。
臂上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深刻地疼,有人温柔地给他包扎,敷药......
山门重重,玄六一步步往上走,欢欣又失落,耳边有人殷切地问,“报完仇,你想做什么呢?”
他想找个爱护自己的妻子,过平凡的生活,开一间小店,他卖书,她收钱......最好是不嫌弃自己曾经是个杀手的,最好是,翠花那样的。
翠花那样的?
轰然的爆炸声中,玄六疑惑地笑了,原来他想要一个翠花那样的妻子吗?
熊熊燃起的火焰不回答,而迎月楼里,新任的探子王翠花正在整理手中的密报,这小纸片上写的是什么,金盆洗手,烟火,炸药......
是谁如此不懂事,消息写得含糊不清,全然看不出所以然,翠花不耐烦地将这封密报掷在火盆中,火舌一卷,这消息就这样泯灭了。
这一日里,迎月楼一如既往,未来的探王在整理消息,耳边传来乐声,是谁在唱温庭筠的词?
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