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杀谷》公子旭

4、探王翠花（上）

　　1
　　玄六发现王翠花时，正是花街最喧嚣热闹的时候。
　　那天他任务完成得极好，一剑封喉，猎物连一声都没有哼便倒下了。一滴血溅到身上，恰恰好点缀在袍角错落有致的绣花上，徒添一抹风流。
　　玄六于是兴高采烈地抄了小道去花楼，预备找平日相熟的莲华喝酒，却不想于冷僻的拐角处撞见了一桩血案。
　　衣着单薄的姑娘拿着一块石头不住地砸向地上的男人，那肥圆的肉球早已断了气，后脑勺红的白的黑的混沌一片。那个姑娘却仍不住手，一下又一下，红白之物染了一手，狠厉得让玄六这个杀手都觉得有些冷。
　　正是寒冬腊月，那姑娘却一身单薄，月白的衫子里透出一抹艳丽的红，天青的罗裙下绣鞋粗劣，如云的发髻上只一根素银簪并一朵绢子堆成的绣球花，凌乱晃动的耳珠看起来不是什么值钱货。
　　这身装扮，花街的姑娘无疑了。
　　想来是妓女和恩客之间出了什么龌龊，一言不合加血气上涌，这妓女便失手将这恩客杀了。
　　到底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玄六撇撇嘴走过去，双手抱胸倚在墙边，声音平静，“别忘了把他身上的钱财都搜罗了，装作盗匪杀人的模样。”
　　他今日心情好，便想救一救人，抵一抵身上的杀孽。
　　谁料那姑娘头也不抬，利索地收拾好地上男人，用他那身凌乱的衣衫将自己的手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拽着他散乱的发髻，利落地丢进了不远处的枯井。
　　熟门熟路，一看就是做惯了的。
　　玄六咋舌，这姑娘不仅心狠手辣，力大无比，心里素质更是一等一的，真真是个做杀手的好材料，可惜年岁有些大了，大约可以做个探子吧。
　　翠花看这个奇怪的男人一不吓得屁滚尿流嚎叫出声，二不两眼一黑咕咚一声晕死过去，三不胡言乱语跌跌撞撞地跑开叫人，便放心下来，理理衣裳便打道回府。
　　玄六见她不慌不忙，便也耸耸肩，无所谓地一笑，跟着往外走。
　　一个杀手，一个妓女，在这样的冬夜狭路相逢，又各自缄默地并道而行，在他们各自看来也是一桩怪事。
　　2
　　迎月楼中，老鸨怀娘笑得小心翼翼，“六爷，莲华今日有客了，我再给您叫别的姑娘吧。”
　　各具风情的几个姑娘鱼贯而过，玄六却都没瞧上，正意兴阑珊，却听花台上争吵声传来。
　　“王翠花，这是什么破名字啊？”肥头大耳的客人许是喝多了，破锣嗓子嚷嚷得整个花楼都听见了。
　　“这不是什么破名字！”他对面的那个姑娘手攥得死紧，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迸发出愤怒的光芒，原本平平的五官倒也熠熠生辉起来。
　　楼里的姑娘以花为名，确然个个好听，莲华，棠雪，月芙，再不济也叫什么碧桃，若菊......谁能想到还有这么号人物，居然叫“翠花”，果然，嗯，特别。
　　“爷说不好听就是不好，你是个什么东西......”醉酒的人听不得反驳，不依不饶地揪着一件小事不放，肥厚的手掌直往那姑娘身上拍。
　　玄六闲闲地倚在栏杆上看戏，那立在花台上的女子月白衫子里一抹艳红，发鬓上只一朵绢花，一根银簪，赫然是巷子里那杀人的女子。
　　是叫翠花吗？既不像妓女的名字，做个杀手名号似乎又不够霸气，啊，果然适合做探子，天下叫翠花的女子何其多，正正好隐于人群。
　　鸨母骂骂咧咧地下楼，“这个不省心的小贱人，平日里还算乖顺，一说名字就炸了毛了。”
　　她抚了抚鬓角，一步三扭地过去推搡了翠花一把，回身就对着那肥头大耳的客人笑，“这不懂事的小妮子扰了大爷开心，大爷大人有大量，别理她个蠢玩意儿。”
　　她招手叫来楼里一个最是温柔和顺的姑娘，一把将那客人推过去，“水莲好好招待薛大爷。”
　　叫水莲的女子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扶着那个客人上楼，她一路朝着台上站得笔直的姑娘，打眼色摆手，似乎是在担心翠花一会儿会被责罚，想叫她温顺些，提早向妈妈告罪。
　　可翠花像是一棵执拗的树一般在台上伫立，眼中寒光闪闪，拳头攥得死紧。
　　玄六玩味地一笑，自楼上探出头，朝着那想扯翠花下台的鸨母喊，“今日叫翠花来陪我吧。”
　　翠花循声望去，锦袍的公子眉目含笑，声音波澜不惊，正是小巷中看着自己杀人的那个。
　　花街上的妓馆何其多，他们自小巷口分别，一个往后街去，一个自前院去，翠花以为不过一段奇怪的萍水相逢，谁料再见如此迅速。
　　怀娘推搡着她，声音凶狠，语气却柔和，“你个小妮子，整日里为着个名字置气，叫你改你偏不，尽给我惹麻烦。”
　　老鸨引翠花上楼，压低声音警告她，“要不是看在你娘面上，老娘老早踢你出楼，看你这犟驴会不会饿死！”
　　看着这个和昔日姐妹一样倔强的姑娘，又软语劝，“这次是个俊俏的公子哥儿，你小心伺候着，别再闹了。”
　　进了屋的翠花垂首在桌边坐下，不言不语，她不知道这个公子哥儿是怎么回事，到底想做什么，只好做好一个妓女的本分，斟酒夹菜，再在嘴角攒出标准的一个笑。
　　憋了半天，见玄六不过喝酒吃菜，半点儿不提之前的事，到底心有忐忑，翠花拿出跟妈妈学来的本事，往玄六身边蹭了蹭，将轻软的呼吸尽数吐在玄六耳边。
　　玄六无所谓地笑一笑，“别担心啊，我不会将你杀人的事情说出去的。”
　　他饮了一口酒，“你叫翠花？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是个好名字。”
　　原本不声不响的翠花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流光溢彩，睫毛眨动间水雾尽起，她颤抖着声音不确定地问，“公子说得什么？”
　　玄六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变化，低声重复了一遍，“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是温庭筠的词，你的名字很美。”
　　翠花眼中水雾氤氲，她眨了眨眼睛，一滴泪划过，堪堪停在下颌。她一把攥住玄九的袖子，“可是我姓王啊，王翠花，很土是不是？”
　　像是在梦中重复过千万遍那样，玄六的手抚过她的泪痕，“旧时王谢堂前燕，多好的姓，也许你祖上曾是豪绅之家呢。”
　　和梦里一样温暖的手，带着薄薄的一层茧；和梦里一样温柔的语气，温和的劝慰。
　　不同的是，梦里那双眼睛里只有自己的身影，专注又温柔，而眼前的这双眼睛带着无所谓的笑意，像是透过她看着不知名的某个身影。
　　3
　　王翠花是迎月楼里最怪的姑娘，她自小在迎月楼里长大，明明是最会察言观色，待人接物的，所以虽然长得不算貌美，但胜在能说会道，所以客人不少。
　　怪就怪在，她有个傻气的名字，客人若敢说一句她的名字不好，她便能发疯闹场，可偏又不肯改名，不知缘由的客人何其多，所以王翠花时不时地闹一场。
　　她的母亲是迎月楼以前的头牌，是怀娘的好姐妹，母亲亡故后，怀娘怜她无处可去，便留在了楼中，既是姑娘，也是半个女儿，大约她身死之后，王翠花便是迎月楼的主了。
　　迎月楼里的姑娘各有各的辛酸往事，都是心甘情愿来这里的，所以一团和气，氛围极佳，遇到王翠花闹场的时候也帮着遮掩遮掩，打打圆场。
　　却偏生有打不了的圆场，前几日，王翠花因名字的事又闹了一场，虽说不算大，但那客人偏生不依不饶，怀娘连送了两个姑娘去他房里都被收拾得鼻青脸肿地出来了，打人不打脸，尤其是妓女的脸蛋何其重要，真真是个混账。
　　水莲尤其得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蛋儿被扇肿了，胳膊上被花瓶的瓷片划了好大一道口，十几日都不能见人，损失可大了去了。
　　翠花知道是自己的错处，却叫姐妹们遭了殃，心里恨得牙痒，却不得不低眉顺眼地去向这客人赔礼道歉。
　　谁料，这客人趾高气昂地又将翠花好好损了一顿，尤其是针对名字，无所不用其极。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花街上最热闹的时候，王翠花尾随着这个客人钻进了小巷，乘着他撩开袍子预备解手的时候，一砖头砸了下去。
　　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她的名字在那人口中这样美，她断不能容忍别人来侮辱，更何况还搭上了自家姐妹。
　　所以她一下一下地将那个脑满肠肥的客人砸得头破血流，心里才舒坦了些。细数来，这大概是她杀的第六个人了吧？
　　真巧，杀了第六个人，就遇到了六爷，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这难道不是说明，他们很有缘分吗？
　　玄六再来迎月楼的时候，莲华便总是在接待别的客人了，陪侍的十有八九是杀人不眨眼的王翠花。
　　陷入爱情的女子，总是找寻各种理由来证明缘分美妙，用尽一切虚妄的联系试图占卜出美好的未来，却不知都是痴心作怪。
　　是谁作陪，玄六其实并无所谓，左右不过喝酒听曲，闲聊诗赋，图得不过一个放松开怀，莲华也好，翠花也罢，都一样 。
　　可王翠花不这样想，她总是在试探，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从前那个人，夜里她曾偷偷地看过他腰间，那里有一处隐秘的伤痕，是她独有的小秘密。
　　十年找寻等候，她的小哥哥终于回来了，却似乎再不记得她，再不记得那个烟花盛放的夜晚，她疑惑又不甘心，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夜，怎能容忍他抛诸脑后？
　　她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试探提醒，却一遍又一遍地失望，玄六确然已经忘记了那个夜晚。
　　其实不怪玄六，于翠花而言，那是最美好的一夜，可是于玄六而言，那是最惨痛的一夜。人都趋利避害，当往事不堪痛苦地让人难以承受，那便只好将往事一笔勾销，深深埋藏，才能换后来的偷生。
　　4
　　十年前的中秋，莫府家宴，从家主到洒扫的奴仆，济济一堂，举杯庆团圆，也共同赴黄泉。
　　阴毒的仇家在饭食中下了毒，叫人毫无抵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剑迫近自己，莫府大堂的血整整淌了两日才淌尽，甚至惊动了闭关的武林盟主。
　　莫府满门被灭，唯有一个人逃出生天，莫家最小的儿子莫离。
　　他不爱舞刀弄棒，偏爱读书，白日里和父亲大吵一架，被罚跪祠堂不许吃饭，夜里偷偷地跑出去看花灯，又遇到个蛮横的老乞儿，放蛇咬了他。
　　他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跑，却毒性发作晕在了花街的小巷里。迷糊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个小姑娘在哭。
　　她的娘亲去世不久，迎月楼的怀娘收养了她，楼里的姐妹们都是极好的人，可有些客人却是讨厌的，他们总是笑话自己的名字。
　　莫家公子好奇起来，什么样的名字会惹人嘲笑呢？
　　“小哥哥，我叫王翠花。”小姑娘瘪着嘴，期期艾艾地说，“娘亲说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大好，可其实是很好的，像是北方厉害的女子，不会被人欺负。”
　　“可我觉得，因为这个名字，我总是被人欺负。”想到从前还有娘亲安慰自己，可如今却再也没人护着了，翠花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却记挂着娘亲的教导，不能在人前哭，太软弱，会被人欺负了去。
　　她于是抽噎着拿手绢捂住自己的脸，自欺欺人地想着，这样就没有在人前哭了。
　　“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你的名字很美。”身边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哥哥笑着安慰她。
　　翠花听到她的名字从这个小哥哥口中说出来，突然就多了几分清丽雅致，她不相信地追问，“小哥哥，你说什么？”
　　“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这是温庭筠的词，你的名字很美。”
　　空中不知谁家点了一朵烟花，“咻”地一声在空中炸开，细小美艳的一蓬，落在身边小哥哥的眼眸中，熠熠生辉，那是翠花见过最美的烟花。
　　那烟花落在莫家小公子的眼中，却是惊异，他咬牙扶着墙站起来，却终究浑身酥软地倒在了翠花的怀中。
　　朦胧中，哭得嗓子微哑的小姑娘一直在喊他，“醒醒啊，醒醒啊，你怎么啦？”
　　他于是指一指腰间，那里乌青一片，蛇毒正在蔓延。
　　翠花见那一片乌青中两个小小血洞，便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去，一口又一口地将毒血吸出来，末了，她突然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咬到嘴里腥臭的味道被人血的甜腥冲淡，这才松了嘴。
　　莫离悠悠醒转，明明还在陋巷中，心却像是已然去家中转了一圈，突突地跳。眼前仍然模糊，却有皓然剑光迎头而至。
　　那剑携着凌厉的光芒劈向自己的命门，莫离余毒未清，手脚酸软，步步后退之时被脚下一个松软之物绊倒，一屁股坐了下去，恰恰好避过剑光，却到底被划伤了手臂。
　　他自靴筒中掏出防身的匕首，还未来得及出鞘，便被对面的人一个剑花挑开了，当啷落地。
　　来人一身黑衣劲装，剑上坠着一条黑金丝绦，赫然便是武林盟主的人。
　　他见莫离脚步虚浮凌乱，身上再无什么御敌之物，便起了戏弄之心，一招接一招将莫离逼到角落却不伤他分毫，只是一脸促狭地看着莫家小公子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模样。
　　“莫小公子，你可叫我好找。此番主人交代莫家一个不能留，偏你跑了出来，叫我们费事。”
　　他得意地狞笑，高高扬起手中的剑，“你便乖乖赴死吧，还能早些去见你的父母亲人。”
　　猫戏老鼠多时觉得无趣，莫离正要等死，却见黑衣人摇晃了两下，歪歪斜斜地扭身倒下了。
　　莫离这才看清，他身后叫做王翠花的小姑娘，手中握着自己的匕首，匕首上蜿蜒的鲜血滴下来，正落在她的鞋袜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握住匕首，指节发白。
　　莫离掰开她冰凉的手指，取出染血的匕首，拍了拍她青白的小脸，“翠花，翠花，我一会儿再来看你。”他要速速回家，黑衣人也许是在诓他，可那在空中燃放的信号弹却不是假的，那是莫家在召唤在外的门徒。
　　翠花短促地尖叫一声，耳边有劲风袭来，莫离凭着身姿灵活，抱着翠花矮身一滚，手中的匕首向后狠狠划过，滚烫的鲜血登时溅了两个孩子满头满身。
　　本已强弩之末的黑衣人这下是死的透透的了。
　　翠花回过来神来，死死捂住喉咙里即将喷薄而出的尖叫，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住那个黑衣人，他狰狞的脸上，瞪大的眼睛泯灭了光芒，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瞪着自己。
　　有温热的手拂过来，将她已经不受控制的眼皮轻轻地盖上，眼前的世界仍然是一片血红，那个说自己的名字很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别看，翠花，别看。”
　　莫离本想安慰翠花，却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世上人若是辱你，欺你，别忍着，该还击的时候便要还击。”
　　“他要杀我，若我们不还手，便只能被他杀，所以，我们并未做错。”
　　玄六后来想，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就已经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会有多悲惨，才会提前想好措辞，安慰翠花，也安慰自己。
　　手掌心细软的睫毛像是一只纤弱的蝴蝶在煽动翅膀，被鲜血和冷汗污脏的小手抓住他的手，郑重其事地握了握，翠花极小声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小巷一别，十载光阴。
　　于莫离来说，翠花是人生匆忙的过客，而那个夜晚，则是余生不可追及的梦魇，将他的前生后事划开凌厉的一笔，从此人生逆转成荒诞的模样。
　　可对于翠花而言，那是此生最美的一个夜晚，惊心动魄的江湖事，温柔狠厉的小哥哥，还有那朵于他眼眸中灼灼盛放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