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印]星辰》九衢尘

21、钓鱼

　　马上就是天巡盛典开场的时间了，希蔓匆忙赶回，作为主角的陛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莅临星魔塔？
　　那刚刚父亲出手替他拦住反噬时，陛下难道也在？陛下会知道他占卜的结果吗？

　　珀莱尔斯心念电转，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等待着接下来的问话或安抚。

　　“起来吧。”扶起他的气流一如既往的轻柔，根本不像是传闻中连杀了情魔神和两位九阶魔龙的愤怒帝王。

　　有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魔神皇含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和霍尔一样不耐烦这些零碎装饰。”
　　说着，他看向星魔神。

　　奇怪的是，星魔神也没有更换庆典的礼服，顶多比不见魔时认真了些，把目光能看到地方的衣服从柔软睡衣换成了日常装。

　　陛下莅临，不得不起来迎接的星魔神很有点烦躁在身上。
　　魔神皇示意的目光转过来，即使先前已经就这个问题争执过，他仍旧不是很情愿：“陛下，这也太……”
　　魔神皇：“老三。”
　　“……是。”

　　他这份不高兴迅速转移到了珀莱尔斯身上：“愣着干什么，滚后面把礼服换上！”

　　珀莱尔斯一头雾水地转去了后殿。
　　他倒不在意星魔神这个有外魔在也张口就骂滚的糟糕态度，当了十八年的儿子，早就清楚陛下和月魔神以外，父亲对谁都是这个待遇。

　　服侍的魔早就等在后面，一见他过来，立刻七手八脚却又乱中有序的替他脱掉日常衣装，换上新做好的华美礼服。
　　珀莱尔斯迅速领会到了希蔓描述的那种感觉。

　　“不能放松一点吗？”他试图挣扎。
　　领头的侍女好声好气地安抚：“殿下，请您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又夸奖道，“乌西亚殿下那一套后来不得不在腰部放宽了一圈，否则根本收不进去。也幸好您够瘦，不然这个时间再改一次实在赶不上了……”

　　珀莱尔斯一点都不想接受这个夸奖。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人形木桩，被侍女扶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许乱动，否则立刻就要招来正在往他身上套各种零碎饰品的女子们的不满。

　　“请您站稳一点，不要晃动！”
　　“很快就好了……多萝！把左边第七个托盘上的耳坠递给我！”
　　“这个颜色和殿下的发色放在一起实在太令魔痛苦了！扔掉它！立刻！”
　　“……”

　　感受着身体各处叠加起来的、越来越沉重的分量，珀莱尔斯很难不去回忆乌西亚试穿时的情景。
　　他谨慎地问：“……还没有结束吗？”

　　“请您再耐心等一等……因为王的命令，您的礼服是临时加急改过的，比原本的制式要复杂不少……”
　　侍女长屈膝，动作小心翼翼地在他腰间摆弄着什么。

　　还有侍女站在他身后解开他的编发，动作轻柔地一点点理顺，又巧手编织起搭配礼服的发型。

　　珀莱尔斯一愣。
　　特意修改了他的礼服制式？为什么？

　　***
　　深蓝袍角消失在转弯处后，魔神皇重新把目光转了回来。
　　他的语气仍是温和的：“伊厄尔，不请我坐下吗？”

　　不像珀莱尔斯想的那样，魔神皇仅仅比他早到了一小会儿而已。

　　星魔神微微垂着头，袖中手指一动，大殿尽头立刻有雕刻着龙形纹路的黑金皇座升起。
　　和整个大殿的风格完全不搭。

　　他垂着眼睛：“您请。”

　　如果珀莱尔斯在，立刻就能从这熟悉的语调中辨认出——他的父亲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但对跟着魔神皇来的逆天魔龙族二长老来说，这个态度就是星魔神一贯的处事习惯，完全不会感到奇怪或认为不够尊重。

　　魔神皇不紧不慢地落座。

　　“你也坐。”

　　星魔神没动，他说：“盛典即将开始了。”所以您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浪费时间。

　　魔神皇温声道：“穆拉是个坐不住的，从来三句话不过就要捂住耳朵嫌我话多……现在连伊厄尔也觉得难以忍受了吗？”
　　站在他身后的二长老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星魔神抿了下唇，默默走近，坐在了刚升起的、被柔软织物完全覆盖座椅上。
　　臀部下陷在柔软的椅垫中，脊背却挺直着。

　　魔神皇眼中闪过笑意。

　　他有些怀念：“阿德琳陨落了三百多年，你还是没改掉这些小毛病。”

　　被宠着长大的孩子，即使扛起了长姐遗留的责任，一些刻入骨髓的小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比如懒于处理政务，比如在意舒适大于形象，比如对阿姐的朋友、上司下意识留存着些许‘孩子的小脾气’……

　　星魔神：“……”
　　星魔神：“嗯。”

　　魔神皇挑眉：“穆拉没有耐性和我聊天，你倒是直接应付起来了？”
　　星魔神淡淡道：“那难道要我和您说——阿姐从来不管我，我就是喜欢这样子，您说了我也不会改？”

　　二长老抖得更厉害了。
　　他连余光都透着不敢置信，完全没想到星魔神会张嘴给陛下怼回去了。
　　虽然确实是他会有的做派，但现在和以前能一样吗？！谁都顺着毛摸不敢招惹的暴龙，他倒是直接上手敲了？？！！

　　二长老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下一秒星魔神就要血溅当场。

　　却听见陛下的笑声。
　　不是怒极反笑，也不是故作冷笑，就是纯粹的忍俊不禁。

　　魔神皇指着他笑骂：“也幸亏珀尔不是被你带大的，如果沾染了你这懒散习性，霍尔那小子可没我这样的好脾性。”

　　您这也算好脾性……
　　外边的魔不清楚，逆天魔龙族内部还不知道第一柱魔神的真实性格吗？

　　二长老下意识地腹诽，下一瞬猛然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内容，眼睛骤然瞪大。
　　也幸好他一直垂着头，又站在魔神皇身后，这动静才不明显。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

　　魔神皇偏偏在这时点了他的名，二长老连忙上前一步，迅速掩盖掉脸上可能有的异色：“请陛下吩咐。”

　　魔神皇说：“我今天带你过来，就是让你提前认识一下伊厄尔家的小子。你是看着霍尔长大的，他那拗劲儿一上来，除了我谁都拉不住。在我千年之后……”
　　二长老‘咚’地跪下了，连声劝阻：“陛下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您正是英武盛时——”

　　“起来。”

　　他淡淡斜过一眼，二长老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本皇说，你听着，照做。不要让本皇听到别的会令我不愉快的声音。”
　　“……是，恭听您的吩咐。”

　　魔神皇的表情重新和缓：“我带你，而不是带着大长老过来……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他改回了自称，淡淡道，“希蔓那性子，坐不来这个位置。大长老年纪大了，也越发执拗，只揪着些有的没的，看不清哪一个选择对我族更有利。”
　　“二长老向来亲近霍尔，应该不会犯一样的错吧？”

　　“当然！我对小殿下的心，魔神可见！”
　　二长老忙不迭地表忠心，冷汗已经浸湿了内层衣物，一时思绪纷乱，心中惶惶。

　　怎么会这样？

　　陛下竟然要强势插手魔龙族第一顺位的争斗，直接指定继承者？！

　　要知道，霍尔德尔和阿蔓的争斗目前还止步于私下小打小闹，两魔都是刚刚触及九阶，远远没有激烈到要闹到明面上的地步。而陛下虽然从巅峰期滑落，距离寿命尽头却也还有好几百年时光，怎么突然就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了？

　　正常竞争下，比战力他们不怯，但必须承认阿蔓为魔处事的能力确实被霍尔德尔拉下很长的距离。原以为时间充足，还能由大长老慢慢把她掰回来，陛下怎么突然……
　　这可要怎么办！

　　幸好、幸好陛下并没有看出他的真正偏向，他还来得及和大长老商量……

　　“他过来了。”
　　星魔神低低一声，魔神皇目光扫过二长老，他迅速退回魔神皇身后，掩饰掉先前的痕迹。

　　年轻的身影慢慢从后殿转了出来，魔神皇只看了一眼，怀念之色浮现。
　　“伊厄尔，我记得你第一次以魔神的身份参加天巡盛典时，也是穿着这件礼服吧？”

　　短暂沉默。

　　星魔神淡淡道：“当时阿姐走得匆忙，我不得不临时接管魔神柱顶上，没有经过正式戴冠典礼，礼服当然不能逾越规制。”

　　原本只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临时顶包，谁知道就被那些老家伙赖上了，硬是摁着他戴冠，正式接过了魔神的权柄。
　　早知道，当年哪怕那老东西抱着他大腿哭，他都不会松口答应临时充数的。

　　“陛下，父亲。”
　　即使挂着繁坠的装饰，青年行礼的动作仍然赏心悦目，挑不出一点瑕疵。动作幅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小巧坠饰细细晃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只修长的手到面前，掌心向上，手指自然弯曲着。
　　“伸手。”星魔神命令。

　　珀莱尔斯有些不解，将手搭了上去。
　　接触的掌心传递过来丝丝凉意，手背却莫名发热。

　　一缕熟悉却从没有亲身感受过的气息掠过，他下意识低头看去，白皙的手背上，徐徐浮现出一颗橙色的六芒星。气息正是从其中传来，另一侧连接到不远处，却像是隔着数层空间，感受不清。
　　同时柔和的精神力拂过他的精神海，占卜反噬的伤痛迅速被抚平。

　　他瞳孔皱缩：“……父亲？！”

　　星魔神把手收了回去，眼睛合上，又是一副倦怠模样：“有急事，我要离开。你跟着月魔神去，不懂的就请教她。”

　　珀莱尔斯因星魔神柱的浅层契约而动荡的大脑勉强算是找回了部分理智。

　　父亲的意思，是让自己暂代盛典开场时他的职责……
　　这背后的含义很难不让魔多想。

　　选择了他，而不是乌西亚……

　　他隐去探究的眼神。
　　不管因为什么，递到手里的优势，就好好利用起来才对。

　　星魔神说：“我的马车已经等在塔外，你去吧。”

　　这是表示接下来的话不是他能听的了。
　　珀莱尔斯顺从地躬身一礼，从身后浮现的光门中退出。

　　由四只半人马牵引的马车等候在星魔塔前。
　　拉车的半人马上半身覆盖着轻纱，细碎的星光在白纱上时隐时现。珀莱尔斯走到马车前时，它们感受到熟悉的魔神柱气息，恭敬地屈膝跪在地上，垂下头颅。

　　马车前站着两道身影，皆身穿比平时华丽许多的祭司袍。身后跟着数位九阶星魔。
　　前一位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王……！！”
　　尾音戛然而止。

　　三魔面面相觑。

　　“……大祭司，南塔祭司。”
　　些微错愕后，珀莱尔斯先一步回过神，点头问候。

　　看这两位祭司的反应，没被提前告知的并不是他一个魔。
　　也确实是父亲的风格。

　　这么想着，他平静地复述了星魔神的命令。

　　南塔祭司更快一步地接受了这件事——她当然不会怀疑，没有星魔敢假传王的命令，更何况这是在星魔塔前。
　　既然暂代王职，那就该以王礼相待。

　　忽略她闪动的眸光，南塔祭司微微一笑，就要抬步上前，像对待王一样为珀莱尔斯掀开幔帐。

　　“大祭司？”
　　被呆立不动的魔挡住前路，南塔祭司低声提醒。

　　她当然知道大祭司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但王的眼前，王的命令……他不会、也不敢违背王的意志。

　　大祭司轻轻眨了下眼，露出浅浅的笑容，抬步。
　　他将剧烈的情绪波动完全掩盖在笑容下，却无法欺骗本就清楚内情的魔。

　　“殿下请。”
　　两位祭司分列两侧，低头以示谦卑。

　　袍角消失在余光中，南塔祭司才松手放下幔帐，退出一步稳稳落在马车一侧随侍。
　　半人马们温顺地站起，轻盈一踏，车身随之飞入天空，两位祭司领着九阶族人们紧随着马车行进，在夜空中曳出一道闪烁的星河。

　　远处一座高塔下，乌西亚远远张望，第一时间看到了长河尾端逸散的细碎星光。

　　“那是王的车驾……王已经走了吗？”
　　他面露失望之色。

　　定了定心绪，乌西亚问：“我那位好弟弟呢？”
　　侍卫低声说：“一个魔法时前，珀莱尔斯殿下去拜见了王……没有见到王车驾之外的魔从星魔塔方向出来。”

　　敢顶着王的威严监视那座象征着王权的高塔的星魔已经是极少，没有魔敢冒着被两位从上一代魔神阿德琳王时代守塔至今的强大星魔当场击杀的危险靠近。

　　乌西亚冷笑：“王都离开了，我那位好弟弟还没从星魔塔出来？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低贱混血……哼！”
　　后半句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透着浓浓的不甘。

　　他叫一声弟弟，可不意味着珀莱尔斯真的是母亲的儿子。
　　一个低贱的、来历不明的混血……偏偏珀莱尔斯运气好，王的强大血统中和了他另一半低贱的血液，让他拥有了本不该属于他的卓越天赋。

　　‘你要像王。爱自己……是绝大多数人与魔的本能。’
　　‘王不喜欢热衷于争夺的魔。’

　　父亲这样对他说。
　　从有记忆以来，他也一直在贯彻这句话。

　　乌西亚再看了一眼那座高耸入云的尖塔，再回身时，将浓重的渴求深深压入心底。
　　“走吧。”

　　***
　　星魔塔中的两位目送着马车远去。

　　星魔神先一步移开了目光：“您没有其它吩咐的话，我就准备动身了。”

　　魔神皇说：“圣殿联盟最近小动作不少，我族境内的猎魔团刺杀也越发频繁了。我瞧他们的架势，倒是有点想开战的意向。”
　　星魔神平静问：“您需要我为此占卜吗？”

　　魔神皇眉毛刚刚扬起，露出一点不满之意，星魔神头就也不抬地说：“您是本族之主，所有魔族都该无条件服从您的命令，我的职责是作为您的耳目，而不是干扰您的判断。”

　　二长老的汗才有淌出的迹象就被堵了回去。

　　星魔神的语气从魔神皇莅临到现在基本维持着平平淡淡的腔调，不刻意尊敬，也不诚惶诚恐。
　　偏偏魔神皇总能被他轻易抚平情绪。

　　“你啊……”
　　魔神皇摇头叹气，目露沉思：“西迪被袭杀绝不是意外，圣盟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深入本族境内截杀他……咳咳——”

　　“陛下！”

　　星魔神的表情终于变了，迅速起身来到魔神皇身边扶住他。
　　深紫色的血液溅落在他的法袍上，泅湿了大片布料，星魔神扶着魔神皇肩膀的手在细微的颤抖，他一抬手打飞了震惊到呆住的二长老，喝令：“愣着干什么，去请月魔神！”

　　二长老连滚带爬快要跑出星魔塔时，又被魔神皇一袖子卷回来了。

　　“慌什么。”
　　他一手扯回二长老，另一手轻轻推开星魔神，满不在意：“一点小小的反噬而已。”

　　随手把星魔神按回座位上，魔神皇不以为意地说：“比起历代先祖，我的天赋确实称不上好，前些天又试着冲了冲九级的瓶颈，果然还是失败了。看来我这一生，只能止步于当前境界了。”

　　星魔神的表情略微和缓了些，语气里还是忍不住带出了点责备：“这种大事，您应该唤我与月魔神在近前护持。”
　　“又不是第一次了，用不着。”
　　魔神皇摆了摆手，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强行终结了这个话题。

　　他看了眼时间，示意二长老先一步回去魔皇宫准备盛典。

　　二长老精神有些恍惚，似乎今夜遭受了太多刺激。他靠着本能行礼告退，走路的步伐看上去都有些虚浮。
　　却不知道本应在商议事情的两位魔神一前一后站在高塔窗前，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星魔神微皱着眉，轻声道：“您还好吗？”
　　魔神皇捂着胸口，呼吸逐渐平缓，面色仍然苍白：“好不好的，也就这几年了。二十年前那件事后，你我都知道我们已经坚持不了太久，收拾掉这些老不死的，是我唯一能给他铺的路。”
　　“走吧，你也确实该动身了。”

　　他们转身的同时，星辰的光辉淡去，仿佛一步陷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