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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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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一色是裴家位于长安城郊外的一处别庄,建在半山腰,庭院深深,绮户重阁,高低错落,碧瓦朱檐,尽揽山风日月。
匾额高悬,围墙的拐角处生了棵青梧,高可参天,看上去有些年头,严冬时节枝桠上光秃秃的,没了夏日里的青葱欲滴,落了薄雪,却也别有一番意境。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抬头望去,上下一白,苏蘅身后没有带侍从,披着一件红色的披风,在这一方天地里格外显眼。
她推门进去,便听见头顶传来华年的声音:“等了半天,阿蘅你可来啦!”
苏蘅循着声音抬头望去,便见那苗族少女正坐在院中一棵枯树上,双腿悬空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看上去等了颇久,百无聊赖。
苏蘅走过去,刚要说话,却猝然对上一双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的绿幽幽的眼睛,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阿大,别闹!”华年轻斥一声,随手折了一根枯枝朝下一扔,那顶着绿眼睛的生物骤然被砸,缩了一下脑袋,转头飞快地爬走了,背影看上去还颇有些委屈的意味。
苏蘅这才看出来那是只通体漆黑的蟒蛇,有成年人手臂那么粗,之前应当是陪着华年缠在树上小憩,没想到不过睁眼看了她一眼便挨了砸,也算被她带累了。
苏蘅在心底小小地愧疚了一下,下一刻便将其抛之脑后,只笑着同华年道:“华年姑娘,裴大哥和容晏在何处?”
华年手臂一撑,从树上跳下来,轻盈地落在苏蘅身前,笑意晏晏:“老……裴大哥让我给你带路呢,跟我来罢。”
苏蘅凭上一世的记忆隐隐记得裴茳白似乎立过别庄里不得动武的规矩,连轻功也不行,两人并排走着,一路无话。
华年用余光瞟了苏蘅好几眼,终是开口道:“心上人生死不知地在里头躺着,你不担心吗?”
苏蘅察觉到她眼里有些奇异的神色,顿了顿,只道:“有裴大哥在,自然是放心的。”
华年闻言,转过头来,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些探究:“你就这么相信他?”
“华年姑娘应当与裴大哥相识很久了罢?”苏蘅不答反问。
倒底还是涉世未深,被她点破,华年只是愣了一下,并未否认:“你怎么知道?”
苏蘅抿唇一笑:“苗疆不涉中原事可能不知道,裴家当年也算赫赫有名的江湖世家,总舵便设在长安城郊的别庄水天一色,门规有云,非本派弟子不得入内。”
她说到这,又叹了一声:“可惜事到如今,裴家门下弟子寥寥,除了裴大哥,已好些年再无其他人来过了。”
“所以你看他让我进了这别庄,便觉得我是裴家的弟子?”华年眯起眼睛,比中原人颜色略浅些的眸子在阳光下竟微微泛着与那冷血动物黑蟒阿大如出一辙的冰冷色泽。
苏蘅摇摇头:“裴家的武功我学过,你的路数全然不同,应当不是裴家子弟,”她说完,话锋一转:“但也绝不是如他信中所说前不久在苗疆偶遇结识那般简单。”
华年听她说完,呵呵笑了起来,笑够了,又叹气,目光忽而变得悠远:“要说我认识他啊,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还未说完,便见台阶前站着一人,衣袂飘飘,白衣胜雪,手里握着把折扇,冲着她笑道:“你这丫头,又讲究我什么呢?”
华年目光闪了闪,没再说话。
裴茳白也没再看她,转而看向苏蘅道:“他还未醒,外头天寒,还是快些进去罢。”
三人一同来了卧房,软烟罗的纱帐挂在床的两侧,一袭黑衣的少年安静卧于榻上,双目紧闭,看着却十分安然平静,若不是眉目苍白,险些都教人以为这不过是午后再平常不过的小憩。
苏蘅自见着他起眉目便没舒展过,目光一刻也不肯错开,生怕错过了他甚么细微的反应:“他怎么样?”
裴茳白没说话,倒是华年在旁边接口:“他体内发作的子蛊离了皇宫便自己平息下去啦,眼下无甚大碍,应当过些时候就能醒。”
苏蘅之前便从裴茳白的心中隐隐猜到容晏可能是身中蛊毒,眼下坐实了猜测,又见华年好像很了解一般,忙急急问道:“华年姑娘可知他中的是什么样的蛊毒?可有解法?”
华年摇摇头,皱眉道:“一支子蛊便能令我饲养的蛊王发狂却无法压制,这蛊毒邪门得很,便是在苗疆也未见有人使用。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偷偷觑着裴茳白的脸色,见他没反应,方才道:“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许多年前曾有巫医一脉的一支为了躲避追杀逃到了苗疆,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苗寨秘典,将巫医之术与秘典之上的饲蛊之术结合,造出了一种毒名为血胭脂,似蛊非蛊,似巫非巫,”她说到这,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堪称古怪的笑来,慢吞吞道:“后来据说这群巫医觊觎苗寨秘典,将血胭脂用在了好心收留他们的族长身上,妄图控制其心智,却没想到那族长中了血胭脂之后便发了狂,一夜之间屠尽寨子中人,包括那群……心怀不轨的巫医。”
“据说场面十分可怖,前所未见,整个苗疆为之震动,后来血胭脂便被列为了禁术。”
“《苗疆禁典》有载,说此蛊伤人心智,中蛊者每每发作时,所见俱是幻象,杀戮血腥,宛若人间炼狱,人身处其中久而久之便疯癫狂乱,不但凶恶嗜杀,还会生啖血肉,少有人能坚持下来。不过谁也没见过,血胭脂乃苗疆禁术,我也只是在书上偶然读过。”
话音落地,屋内一片沉默。
苏蘅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半晌,方才声线平稳地缓缓道:“所以,你是说,容晏他……中了血胭脂?”
“大致可以确定,”华年点头:“就他今日蛊毒发作之后的症状来看,应该是这样。”
有那么一瞬间,苏蘅突然有点想笑——
她活了两世,生平所见,常有苦命人嗟叹命运不公,她虽不爱评判,心底却也瞧不上这种说法,觉得是怨天尤人,无病呻吟。百万边军死守边疆,不知哪日便没了命,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回望自己那稍纵即逝,壮烈而微不足道的一生,便成了升平之下的无名亡魂,那些个缩在后头苟活的,倒是见天儿没事地唉声叹气。
现如今看来,老话流传至今,虽不是金科玉律,倒也有一定道理,否则怎的她这样狼心狗肺、机关算尽的恶人全须全尾地重来了一次,苦主却躺在这里替她受了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业障。
“阿,阿蘅……”直至裴茳白唤了她一声,苏蘅方觉脸上一片冰凉。
她没去理会,转头看着少年清隽如画的眉目,突然沙哑道:“华年姑娘,你对蛊研究颇深,可知有什么方法,可以转移人身上的蛊毒?”
“啊……”华年先是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应了一声,随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你不会是要……”
哪怕是在苗疆,也从未有人在明知道蛊毒厉害的情况下,甘愿将其转移至己身,何况是血胭脂这样凶险的东西,她这个想法太过疯狂,竟让华年一时没敢往下说,生怕说出来了,她便真应了。
“阿蘅,不可冲动。”裴茳白的反应倒没有华年那么剧烈,却也是难得地皱了眉,不赞同地看着她。
苏蘅却并不在意,少女满脸泪痕,眼眶通红,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却仍紧绷着表情抬眸直视着华年的眼睛,说不出的固执:“华年姑娘,可有办法?”
饶是华年心里有些发酸,然而,她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普通的蛊毒都很难转移,何况是血胭脂,就是将它培养出来的人,恐怕都做不到,要想解蛊毒,只有杀死蛊母一个办法……”
话还未说完,便见少年垂在身侧的手轻微地动了动。
苏蘅显然也注意到了容晏的动静,忙侧过身想要去查看容晏的情况,却猝然撞进一双幽深的眸子里。
蛊毒发作过后,全身的骨头都仿佛被巨石碾过一般得疼,容晏强撑着坐了起来,望着少女哭得有些狼狈的脸,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却没想到还未来得及落回原本的位置,便蓦的被她拉住。
容晏微微有些愣住,手指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终是低头笑开,不动声色地挣脱掉苏蘅握着她的手,食指和中指堪堪搭在眉弓上,好像这样就能遮掩掉什么一样:“你都知道了?”
苏蘅没察觉他的一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点点头。
少年的手再放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全然看不出端倪,他双手抱臂,煞有介事地端详了苏蘅一会儿,凤眼里似乎又有了生光的笑意,装模作样道:“孤也算救了郡主一命,不知郡主打算如何还这个人情?”
苏蘅不愿露出一副悲戚的表情给人添堵,于是便弯唇勉强笑了一下,顺着他道:“三殿下想怎么还?”
容晏当真歪头想了一下,随后笑着道:“久闻水天一色后山有开了半山腰的红梅,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可惜孤四体不勤,不如就劳烦郡主帮忙跑一趟罢。”
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累世未改,上辈子的时候便惯爱折腾她,是以苏蘅也不疑有他,说了句:“那你等着。”便起身出去给他折梅了。
华年是个闲不住的,见状也像跟上去凑热闹,高喊了一声:“阿蘅等等我,我也去!”便一溜烟跑了,屋子便这么大,她那两句也不知是故意喊给谁听的。
她们俩走后,裴茳白扇着扇子笑道:“还未恭喜三殿下得偿所愿。”
容晏有些无奈:“你告诉她的?”
裴茳白回想了一下,觉得前因后果一时半刻很难讲清,只好囫囵半片地概括道:“也不全是。”
容晏摇摇头,揭穿道:“我并非全然意识不清,听到了一些,你何必这样吓她。”
裴茳白脸上笑容不变:“天地良心,不是我说的,是华年说的,再说了,我这不也算助你一臂之力吗?”
容晏一双眼里没了笑意,定定道:“人总是贪心不足,我最初只想着能再见她一面,也算全了心里一个念想,之后听说二哥去了青州,我便想像二哥那般,也教她唤我一声表兄,再然后便希望和她做同窗、做朋友,步步筹谋,却总生妄念,到了后来竟妄想她能一直留在我身边,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可惜他想了那么多,临了见着那人站在自己面前,眼里心底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想让她卷进来。
裴茳白未置可否,转而似笑非笑地说起别的:“流霜都让他找出来了,可见他是真急了。”
“这长安城的天儿啊,怕是已经开始变了。”他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