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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传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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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日便是金殿传胪。按《会典》,金殿传胪是要开奉天殿的,这意味着这是国家最重要的礼仪活动之一。殿外诸臣服朝服按品级排班立定。石阶上太孙诸王皆服皮弁服。所谓皮弁服,顾名思义,便是戴皮弁的礼服。皮弁以黑纱冒之,皇帝十二缝,太子与诸王九缝,缝上缀玉——太孙是储君,服制与太子是一样的。皮弁用玉簪或金簪固定,两边垂下红色的组缨。身上穿的是绛红纱衣,蔽膝同色,佩白玉革带。皮弁服最特殊的是内里穿的中单是素缟所做,其余与通天冠服无差别。
皇帝也穿的是皮弁服。他手持白玉珪在宝座上坐定。一边侍官宣读状元的名字,名字又靠着一层层人传到外面。状元的名字素来是最令人瞩目的。头戴展角五寸余长的乌纱帽、身穿深蓝罗袍,手拿槐木笏板的严裕之垂着头站在殿前。他多希望他的名字能第一个响彻奉天殿啊!可惜第一个念出的名字并不是他的。
他看着那四五十岁的状元行再拜礼、摘下乌纱帽,换上状元应该戴的二梁冠,披上绯罗圆领袍,簪上一朵赤金牡丹。第二、第三个人也听到名字上前披罗袍、簪花了,那也不是他。
大概过了七八个名字,他终于听到:“二甲第七名,严裕之”。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从未奢望过自己能进二甲,毕竟比他高出不少的人大有人在。或许是上天眷顾他,他居然能在二甲中占据一个靠前的名字。他不敢现出任何欣喜的表示,脱列而出,从容地向坐在宝座上的皇帝行再拜礼。
似乎是他的错觉,他发现皇帝在看他。可是他不敢证明这是真的亦或是错觉。他只能站在一边,等候朝会的结束。
传胪仪过后便是文华殿赐宴。皇帝升坐先奏乐,入宴前先四拜,赐座一拜,奏乐。进膳前奏乐,进膳奏乐,进汤奏乐。宴会四人一桌,上面摆着各色菜肴并点心果子。众人都知皇家设宴,菜色向来都是“设而不作”的,只是充当点缀罢了。众人又听奏了九首乐曲。皇家行礼素来乐曲繁多,音律也不过是那些调子罢了,唱词也是华丽空洞,用人声拖得长长的。严裕之有些困了,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终于挨到了要结束的时候。皇帝还要按礼说些赞许的话之类的,说话时还要奏乐。行礼又奏乐,皇帝回宫又奏乐,乐曲奏得严裕之脑袋都大了。当他走出宫门时,他都有些晕乎乎的,他只好从怀中掏出复卿送的那个香囊,深深吸了几下才缓过来。
可怜的是第二日他家中还摆了宴席,庆贺他得中进士。昨日文华殿赐宴只是枯坐无聊的累,今日宴席则是疲于应付的累。他必须全副披挂周旋在一堆说着花样百出的车轱辘话的人里,又要礼数周全,又要大方得体。更可怕的是这宴席还要连摆三日。第一日请他父亲认识的皇亲国戚及有爵人等,第二日请他父亲的同僚与座师、同届,第三日才是亲友们。他知道第三日必定会见到复卿,故而极盼望着第三日的到来,这也令得前两日更加难熬。毕竟复卿虽为绥远侯女儿,但其有爵的父亲与继母却不在京中,祖母最近身上不大好也不来,故而第三日才现身。
好容易挨到第二日,他正于后堂应酬那些诰命夫人们。可巧这日琬如、琰如的嫡母霍家夫人也在。霍夫人是最喜欢开玩笑的。她一看见严裕之便打趣道:“好一个年少俊秀的进士郎,严家姐姐好福气。不知道姐姐肯不肯许我一个这样的好女婿,也好叫我们琰如有个好归宿。”
还没等他母亲开口,严裕之就急忙推却,生怕霍夫人的玩笑成真。他语速极快道:“夫人这玩笑可开不得,我父母已经给我定了复卿了。”霍夫人噗嗤一笑,指着严裕之对他母亲说:“你是真为他找了个好媳妇。我不过就开个玩笑,他就这么急急忙忙推辞,生怕成真了似的。看来是喜欢复卿喜欢得紧呢。我看将来,他们两个肯定是和和美美、举案齐眉,这是多少夫妻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你到时候也省心了。我只盼着我家那两个姑娘也有这么好的姻缘,我也好少操些心。”
严裕之方觉失言。果然当晚,他母亲便叫他过去说话。
“我知道你喜欢复卿,可当着人家的面也不要露出来。你们两个也是有体面的,要是过分亲热,在人家眼中反不好。你们也不差这几日,待明年秋天选秀女一过,就正式过定。不出什么差错的话,后年差不多就能过门,你也别急,到时候损了她的面子可就不好了。”
严裕之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着后年实在太过遥遥无期,怎么熬也熬不到。故而他只将母亲的话当耳旁风。
终于到了第三日,他父母已经十分倦怠,强撑着应付这些人。素来世家设宴,都摆前后两处,这是为着男女大防,虽然本朝民风开放,也是如此。他在前面应付完了,便来后面这边,先与那些太太奶奶们虚与委蛇,钻空子和复卿聊天。此时戏台子上演的正是《牡丹亭》的《惊梦》一折,柳梦梅正念着“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他凑到复卿旁边,问:“这出是谁点的?好像看了好些遍了。”复卿不应,只是听戏。“你该不会真喜欢这些玩意吧。这些戏一个字恨不得拖一刻来唱,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没什么意思。”
复卿偏过头来看他。“我倒觉得有意思得紧呢。这里头挺有意思的,你难不成没看过戏本子?”
“我从小只知道读圣贤书,这些东西摸都没摸过。我猜他们要是发现我看这些,腿都能给我打折了。”
台上柳梦梅开腔唱了,是那套《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寻遍,在幽闺自怜。”那巾生扮相不错,只是大嗓有些太尖了,坤生多有这毛病。复卿压着嗓子在底下与那柳梦梅一起唱。
严裕之忍不住笑出来了。
“你笑什么?”
“你不知道你唱歌跑调吗?还是挺严重的那种。”
“我不管,我就是爱唱,反正听跑调的曲子的人是你。”
严裕之发觉他母亲在盯着他俩。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刺激感,那是叛逆带来的刺激感。他从小到大都是出了名的乖顺,父母说什么他听什么,从未有过一点异议。这是他第一次与母亲的话背道而驰,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怕,反而觉得异常好玩。
“那你给我讲讲这唱的是什么呗,我好欣赏欣赏。”
“刚才那句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寻遍,在幽闺自怜。就是这个杜丽娘是个太守家的小姐,然后做梦梦见柳梦梅拿着柳枝要她题咏。这柳梦梅就说他找了杜丽娘好久,感叹她这么美的姑娘只能困在闺房里。然后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然后”复卿的解说戛然而止。后面的这些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她红着脸打发严裕之:“后面的你自己找戏本子看吧,我不说了。”
这提起了严裕之的兴趣,他非要问出个一二三来。复卿打死也不说,只装作专心看戏。好不容易挨到戏演完。下一出是《长生殿》的《定情》。
“诶”她拍拍严裕之的手臂。“我最喜欢《长生殿》。不过我这一出不是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惊变》和《弹词》,这两出文采极好,在我心中能媲美的也只有《桃花扇》的《哀江南》那一套了。《长生殿》你总该听过吧,按着长恨歌来写的。这一出就是唐明皇封杨玉环贵妃,然后赏赐她金钗和钿盒,长恨歌不是说: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吗?就是合的这一段。”
提起《长恨歌》,严裕之来了兴趣。他没看过什么诗,就喜欢这一篇。他暗暗记下这些书名,散席后托了小厮买来。
小厮寻了这几本书,又揣摩他的意思,觉得他应该是要寻昆剧戏本子来,便除了《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还买了《白蛇传》、《南西厢》、《玉簪记》等书,偷偷送进来。严裕之反复看了这些书,心中推《长生殿》为第一,一是因为《长生殿》本就文辞典雅,言出有典,二是其情节合《长恨歌》一诗,三是因其内容不仅有男女之情,还有那些民生疾苦、朝臣争斗,比《玉簪》、《紫钗》等有趣。
某夜他怀着好奇心看《牡丹亭》,想知道为何复卿总不肯讲后面的。结果看完《惊梦》一折,他也开始面红耳赤了起来。气血方刚的小伙子有些想法是正常的,但他从未看过这些文字。他脸红到了耳根,捂着脸,紧紧闭着眼睛。他猜,不,是肯定复卿也看过这段。他在想复卿看到这段时该是什么表情,是害羞?还是大胆地往下看?他希望是后者。渐渐地,他把自己代入了柳梦梅,把复卿代入了杜丽娘。又是一夜好梦。
第二日起床时,他便疲乏得很,脑海中还盘旋着昨日的幻想。他昨日是枕着那个香囊入眠的,在绮丽的梦境中还萦绕着那冷香。他从未如此开心、舒适过。
他既然中了进士,父母也不怎么管他了,他也终于有时间娱乐了。在授官前的闲暇,他特地请了一位擅昆曲的文人来教他拍曲。原来在士林中,拍习昆曲是极风雅的一件事,甚至有些爱昆曲的还特地成立曲社,定期聚会拍曲。或有人请名班来演昆剧,也作为一种清雅的社交出现。他父母知道此事,也觉得他是在学人情事务,赞成还来不及。
凡拍曲者,必先识工尺谱。所谓工尺谱,据传是宋时姜夔姜白石所创,乃是用“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十字来表音高,高八度则加单人旁,底八度则末笔往左下撇。其中北曲有上尺工凡六五乙七音,南曲仅有上尺工六五五音。节奏用板眼表示,最通常的一板三眼,板为重拍,眼为轻拍。拍曲时口中唱,右手在左手掌心打拍。譬如一板三眼,板则右手四指击左手掌心,头眼食指点掌心,中眼中指点,末眼无名指点,故而清唱昆曲名为拍曲。与伶人演出不同,拍曲多仅用檀板打节奏,也可用昆笛伴奏。工尺谱分七调,昆笛也分七调。
拍曲讲究字音,这是与伶人不同的。向来曲家字音较伶人正,因曲家多是文人,文人重音,而伶人精力多半花在表演上。更何况伶人就算识字,文化水平一般也不如曲家高,故而曲家音更正。昆曲字音皆依照《洪武正韵》而定。于昆曲而言,字音是极为重要的。昆曲讲究“依字行腔”。譬如嚯腔,即吐字前念后唱,多用于上声字,别的字极少见。昆曲行腔几乎是口耳相传的,但譬如擞腔也会在谱上表现。谱上还有气口标识,不过这个有时较为随意。
便是如严裕之这等聪明人,一接触也是犯糊涂的。当年复卿小时候也学过,从认工尺开始到勉强能读谱,少说也花了几个月。复卿现在唱曲还是更多凭借记忆而非谱子。
果然是似水流年,严裕之流水似般过了数日,未等来官诰,却等来了皇帝的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