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零九一七

7、八宝

　　棉靴叩在青石砖上，惊动了缝隙里的泥泞，碾过青苔的隐隐之音，唤醒了即将逝去的生命。
　　严煜刚走进刑房，一个赤膊的大汉就给他搬来了一把太师椅。
　　“听说你找我？什么事。”他低着头，朝那椅子上扫了一眼，一旁的大汉立刻心领神会，扯过自己的上衣，手脚麻利的将上头看不出颜色的水渍擦了，表情神态格外谄媚，“大人您坐。”
　　牢房里的空气永远污浊且泛着死气，那是只有进了诏狱的犯人，才能感受到的死生无望。
　　严煜不擅长用刑，他的鞭子总是又狠又硬，毫无审讯技巧，也不懂什么时候该用多大力气，每次都跟泄愤一样，打到人皮开肉绽，哀嚎求饶也不肯罢手。
　　锦衣卫在外风评一向不佳，严煜更是凶名在外。自从前些年，他在刑房里用鞭子活活抽死了一个杀人犯之后，他便坐实了“人形凶器”的恶名，而从那之后，他也再没有来过这里。
　　“大人您喝茶。”大汉端来一碗凉茶，严煜微微颔首算谢过。
　　刑架上的女人早没了三天前的意气风发，现在跟一大团会喘气的肉没什么区别，看着她那副绝非王寡妇这等乡野村妇可比的真容，严煜倒有些不习惯。
　　“有事儿就说，要是没事，我不奉陪了。”严煜抄着手，仰靠在太师椅里。
　　女人气若游丝，“我说．．．．．．我说．．．．．．”
　　严煜走到近前，“你是什么人，受谁的指使，为什么要杀孙重檐。”
　　女人像是光有进气没有出气，破布一样的身子还在不断往下滴血，一靠近就是一股带着血腥气的腐肉味道。
　　她的嘴唇翕动，梦呓一样，“我说，我说．．．．．．”
　　“放她下来。”说完严煜朝着身后一扬手，一旁的文官提笔沾墨。
　　两个大汉将女人架到老虎凳上，掰开她的嘴，给她灌了一碗药。那黑色浑浊的药汁灌下去，不过片刻，女人的脸色就好看了许多。
　　严煜瞧了一眼那破碗，旁边一个大汉立刻心领神会：“大人有所不知，这东西是我们这儿的偏方，能短暂缓解疼痛，让人精神集中。”
　　严煜点点头，起身走到女人身前，用自己的刀柄，挑起她下巴，“说了，我放你出去，找最好的太医给你治伤。不说就继续。刚刚拔的是手指甲，你要是还不肯合作，就把你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的剁下来。”
　　一旁负责记录的文官，吓得脸色苍白，握笔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从走进这里开始，他就觉得自己背后发凉。
　　严煜给了身后两个大汉一个眼色，其中一个拿起一个弯形长剪子，照着太师椅的扶手用力一绞，实心的扶手瞬间碎裂。
　　那女人浑身一震，磕磕巴巴地开始交代。
　　“我叫常雨，十三年前，我卖身的主人府上获罪，我被流放到了西江的荒地，在那里呆了半年，那时候我才七岁。”女人舔舔干裂的嘴唇，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拨开稻草一样的头发。
　　药效来得很快，女人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说话时的声音不再因为疼痛而颤抖，“一天夜里，一群黑衣人，杀到西江，抓走了所有人，将我们带到一个山中的村落安置。从那以后，我就在那些人的手下开始学各种杀人技巧。”
　　严煜皱眉道：“你们都出去。”
　　两个大汉明白后面的事情就不是他们能听的了，乖乖放下鞭子，欠身往外走。那文官更是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贴着墙根快步离去。
　　严煜走到女人身边，“你接着说，后来呢。”
　　女人看了一眼桌上的凉茶，眼神透出些许渴望，严煜难得有眼色的看懂了犯人的心思端来给她，极少见的和颜悦色了一回，“想到什么就慢慢说。”
　　“三个月前，我接到命令，到京城来找一个叫王掌柜的人，给我递信的人说到了之后他会给我布置任务。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就发现我已经被戴上了那个面具，而我的任务，就是刺杀那个教书先生。”
　　严煜立刻问：“那个教书先生有什么特别的？至于你们费这么大功夫。”
　　女人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的任务除了刺杀，还有什么？”
　　女人不假思索，“要我把所有带有他字迹的东西，全都收集起来，尤其是信件一类。”
　　严煜点点头，“这些东西你收集起来以后，都放在哪里？”
　　“就在我房间床下的地砖里。”
　　严煜问：“哪块？”
　　“正中间的那块。”
　　那间房他们后来掘地三尺找过了，没有任何发现，可见应该是同伙拿走，而锦衣卫一直监控那间小院，唯一有时间作案的时候就是他们倾巢而出抓捕这个女人的时候。
　　这女人的功夫并不怎么好，反正不会是严煜这种老凶器的对手。
　　他有些替这女人可惜，到头来也只是给人当了一把刀，杀了人夺了货就可以随便丢弃。
　　换言之，她在她的同伙眼里，还没有几张写字的纸有价值。
　　严煜点头，继续沉声道：“你还有什么同伙？你们之间可有联系？这些东西你们原本是打算如何处置？”
　　常雨摇头，“我不知道有没有同伙，上面给我们派发任务没什么规律，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猎户以外的人。”
　　“嗯？猎户？”严煜侧过头，常雨立刻解释道：“就是负责教我们杀人技巧，还有看管我们的人。”
　　从诏狱出来之后，严煜心头的那根弦儿依旧未曾放松。根据常雨所说来推断，最起码可以确定，这个组织的规模，绝非是普通杀手这么简单。
　　事情可能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
　　严煜步行回北镇抚司，却在门口，见到了一个白衣翠竹的单薄身影。
　　“宁清，你怎么来了？”严煜目瞪口呆的看着一身贵气的小主人，站在了跟他大相径庭的北镇抚司门口。
　　洪宁清看见他来，立刻笑弯了眼睛，高兴的跑了过来，“煜哥，你回来了。”他的一双星眸亮晶晶的，里头盈满了令严煜心醉的朝气和温柔。
　　“这个是给你的。”洪宁清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推到了他的手里，双手背后不好意思地笑着，低头错开严煜温柔地注视。
　　“这个是什么？”多少有些顾及着他臭名昭著的外号，严煜没敢离洪宁清太近，唇角依旧冷冰冰的没有弧度，但眸色却无论如何也软了下来。
　　像是搜肠刮肚地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柔都汇聚起来，囫囵个装在那双眼睛里，恨不能用眼神抚慰拥抱面前他视若珍宝的小少年。
　　那是一种无声却喜怒不怨的温柔，柔软至极也霸道至极。要就全都给你，不要我也放在这里，你情愿与否他都甘之如饴。
　　“早上学了个八宝菜，我中午抽空试了一下，想给你尝尝看。”洪宁清声音很轻，却透着欣喜，这是他做的第一道菜，先生说应该跟同窗分享，而他只想跟严煜分享。
　　严煜惊喜的差点不顾一切的将人搂进怀里揉搓，被砍了一刀都能顶着枪林弹雨穷追猛打至任务结束的人形凶器，居然险些被一道寻常小菜折腾的在人前落泪。
　　他打开食盒盖子，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抓起菜就往嘴里塞，“好吃！”
　　眼前的男人八尺有余，宽肩窄臀。手臂强壮有力，一只手就能将自己举过头顶，那双腿随便一个飞踢就能轻易要了一个成年男人的性命。
　　可不知为何，洪宁清此时居然会觉得这高大威猛的男人，居然有那么一丝可爱，就像在吃蜂蜜的熊，或者是刚得了崽子欢喜的来回踱步的首领狼。
　　洪宁清笑着用自己的衣袖给男人拭去嘴角的油渍，看着这个给予自己无限温柔的男人，欣喜于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也能做些对他好的事。
　　“呦，这是谁啊，这么饥不择食，大街上就吃上了。怎么你们北镇抚司平日里吃不饱饭的吗？”欠揍的声音自严煜背后而来，洪宁清被挡住了视线，只能歪着脑袋往后张望。
　　严煜腾出自己的左手，扶着他的脑袋，将他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怎么了？严大爷这是藏什么呢？”脚步声越来越近，严煜左臂搂着洪宁清，瞟到开着的食盒盖子，立刻眼疾手快地合上。
　　他一手搂着自家孩子，一手拎着食盒，侧身对着身后说：“孟百户今天真是好兴致，出来巡街啊。”
　　孟益嘿嘿笑着，“不不不，要说兴致，在下可比不上严大爷。严大爷当街跟人打情骂俏你侬我侬的兴致，咱们拍马也比不上，是不是啊！”
　　“是！”几个孟益的狗腿子，哈哈大笑着，看起来格外谄媚。
　　“严大爷在家里还没腻歪够，跑到外面来也不嫌丢人现眼。”
　　几个人看向洪宁清的眼神格外不怀好意，严煜将人藏进自己的胸膛，用力堵住了他的耳朵。
　　洪宁清的耳旁瞬间只剩下严煜强有力的心跳，温暖而刻骨的一下一下跳在他的心尖上。
　　“我们走。”等他们说完，严煜低着头，揉了揉洪宁清的后颈，像是在安慰一只幼兽。
　　洪宁清点点头，格外乖巧地跟着严煜往北镇抚司里走。
　　孟益眼瞧着他们进了正门，随后冷笑着说：“去，回头去大道之道散个消息，就说洪宁清不顾读书人的廉耻，于鹰犬之辈同伍，当街喂食，在北镇抚司机要重地厮混，不成体统，不上台面。”
　　手底下人没明白，被孟益伸手赏了一巴掌，“严煜的谣造了就造了，对他根本就不痛不痒，可是洪家那个小子不一样，严煜视他如掌上明珠，我动不了严煜，还动不了一个小书生？”
　　那人狗腿的点头哈腰，立刻跑去布置。
　　另一头严煜带着洪宁清，前脚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后脚就将人带去后门，让下属套了车，好生送了出去。
　　洪宁清心地干净，跟云锦一样，想不到一丝一毫的龌龊，可严煜久在泥潭中，知道人言可畏，流言如刀的厉害。他自己如何都不要紧，却死也不肯拖累了洪宁清。
　　“那煜哥我先走了，饭菜你记得热热再吃，天气冷了些，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洪宁清笑着搂了严煜一下，严煜门板一样浑身僵硬的没敢动弹。
　　“我知道的，你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就行了，我是大人，可以照顾好自己。你煜哥还没到需要你个小孩子操心的地步，快回去吧。”严煜笑着，捏捏洪宁清的脸蛋。
　　洪宁清嘟嘟嘴，一脸不服气，“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十六了。”
　　严煜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揉他脸蛋。
　　“煜哥，我走了。”
　　“嗯，去吧。”
　　严煜是亲眼看着洪宁清上车离去，一直到车马扬起的尘埃落地，周遭沾染着洪宁清味道的空气散尽，他才重新化身那个凶名在外的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