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翠竹 ...
-
严煜生来一副宽阔的肩膀,想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挑起家国天下的重担。每每看着严煜,洪宁清总是会设想,若是自己能被他抱着在肩膀上坐上一坐也是不错的。
他从洪宁清身后而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原本还颇阴凉的后背,突然被一股热浪席卷。
“煜哥,”洪宁清小声叫了叫严煜,在后者纵容的目光下,接着问:“煜哥,你怎么来了?”
想起刚刚自己在不远处的所见所闻,严煜心里冲着一股无名火,他稍稍平静了片刻,端起桌上洪宁清的茶盏,给自己灌了一口热茶,非得滚烫滚烫的刺痛了喉咙,他才能从怒火中,将自己剥离出来。
“以前我一直没说过,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是个半大的不成熟孩子。说好听点叫心思简单,说难听点叫年少轻狂,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加之你也就是个小团子,所以一直没提。”严煜少有这样严肃正经,将洪宁清放在一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上对话的时候。
这样少见的态度,让洪宁清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等着他接下来预备的平等谈话。
“洪家百年世家,到你这一辈,虽说是有些式微,但绝不会就此没落。我虽身在锦衣卫不便插手朝中诸事,但也并非束手无策。”这些话平日里不说,是谨言慎行,说了是目无尊上,故而在外八面玲珑叫人闻风丧胆的严百户,此时说个话还要斟词酌句。
洪宁清没接茬,但大抵猜到了严煜的话,“煜哥,这些我都明白,这些年你一直替我支撑洪家,我知道你偶尔也会犯难。”
严煜皱着眉,不懂为什么洪宁清会有此一言,“倒也没有多犯难,我其实......”
洪宁清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轻声说:“有时候我真的非常愧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总是需要你来给我善后。明明我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为什么你十六岁的时候要替我扛着洪家往前走,而我十六岁的时候,却还只能做你肩上的一副担子。”
严煜:“......”
现在他才真的有些犯难,他的小少年确实是成长了,然不知为何,他的一副心思全都长到了自我否定的方面去。
大约人在扛惯了自己需要支撑的梁柱之后,便会认为是理所应当,但世界上最完美的谎言也骗不了自己的内心。若说严煜这些年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没有一丝动摇那才真是活见鬼。
旁人的关心他可以当放屁,可洪宁清的话,却像是一根挂着糖葫芦的竹签子,甜腻腻的往他心窝子里怼。
他想,这应该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心甘情愿的将这副担子挑在自己的肩上。
他严煜一副宽肩,一头挑着洪家和严家的百年基业,一头挑着他看着长大的洪宁清。
“煜哥,我也是想要护着你的。”
洪宁清目光灼灼,比先生问他将来的志向时还要忠肝义胆。
严煜笑了,“好啊,那等宁清长大了,就来保护我。你去朝堂听政,我就在家里等你,给你做饭给你带娃,还可以给你暖被窝。”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宁清可偶尔说荤话。
严煜在这三者之间来回切换,全无阻碍。
洪宁清愣了愣,心里有些许的怅然无措,说了半天,严煜还是将这一切当成是哄骗小孩子的手段。
两人都不是日日闲职的人,洪宁清饭后自去讲堂温习昨日功课,严煜径直去了安先生的书房。
不出所料的在这里遇到了容誉。
跟刚刚不同,容誉神色颓唐地坐在院里的翠竹下,眼角眉梢的生气很是浅薄,看到严煜进来,他也没什么想法。
服侍安棋的书童恭敬地迎出来,对着严煜颔首道:“我家先生请严大爷进去,请。”
从头至尾,那书童都没有看向容誉,这位在外风光八面的容大人,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样,耷拉着耳朵,闷闷不乐地坐在竹叶下。
屋里一片清凉,安先生坐在桌案之后,仔细画着一副秋景图。
“严子安,多日来少见了。”这位安棋先生若说严格说来,跟严煜还算是同辈人,他不过比严煜痴长了三岁,从十二岁开始进大道之道,一直到现在,快二十年了。
严煜走到近前,替他点上了薄荷,“秋平兄近来可好?”
安棋点头,“好。”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一番不轻不重的寒暄过后,便没了声音。
外头的虫鸣日渐微弱,此时日头西斜,安棋这小院地势不好,门户正对着西晒,严煜难得多了一句嘴,“容家少爷细皮嫩肉的,若是晒黑了,你可没地方哭去。”
安棋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在刚刚画完的翠竹上摁下了自己的私印,“一会儿你出去告诉他,让他赶紧回去,大好的时光,在我这里空度算是怎么回事,若是有本事,便不要把这些心思和手段都用在自己人身上。”
他这话声音不小,严煜估摸着门外的人只要不聋都能听个大概。
“行了你也快走吧。”安棋将画对折捏在手里,往严煜怀里一推,送客的意思格外明显。
“......”
训完了外面的,就来赶里面的,不得不说安棋真是一日矜贵过一日。
严煜抬腿往外走,忽然听闻安棋在身后叫他,“子安,若是可以,替我好好照顾他。我现在不能日日看着他,荫蔽他。他要面对的,也不是大道之道几个成日里招嫌讨骂的学生,朝堂上的个个都是老狐狸,他就算是猛虎,也难保没有打瞌睡的时候。”
他这话说的似乎格外艰难,秀气的眉拧在一起,硬是给自己一张清秀的脸凹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山西府的事情,你若是能帮,就帮他一把。还有你之前问我的那件事,我不知你有没有眉目,但我可以告诉你,山西府从前是出了名的荒芜,朝廷能利用的空间十分有限,最后改成了一个规模很小,也不甚出名的流放地。”
严煜反问道:“流放地?”
“是的,后来是因为商路和马帮的开通,那里的百姓开始从务农转为经商。从那之后,流放地的名头便去了,但当地多出了很多土匪,靠抢劫过路的商旅为生。”这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乡野秘闻,史书上无处可寻,也就是安棋这种对于经商之道颇有研究的人才能想起还有这么一桩陈年旧事。
“多谢,我知道了。”严煜现在大概能明白山西府他可能是非得走一趟了。
出了房门,夕阳的余晖便迎面而来,严煜觉着似乎比他之前来的时候还要热些,而容誉却依旧坐在原地,听见脚步声巴巴的伸长了脑袋,朝门口张望,见来人是严煜,眼中仅存的一星半点的希冀立刻烟消云散。
严煜将那副翠竹递到容誉手上,轻描淡写道:“北镇抚司最近会有一次外派,应该是为着山西府去的,若是顺利,我最晚三日后可以启程。”
容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严大爷。”
严煜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容誉抬起头皱眉问:“怎么了?”
“秋平不太喜欢旁人把朝堂上的那些玲珑心思带到大道之道来,在他眼中这些都是小儿科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他这人一向懒得多管闲事,今日多这一句嘴,多半也是为了之前容誉对于洪宁清的维护。
“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
严煜手握刀剑的时间久了,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他们读书人之间这种甘之如饴的想法,都是些个什么玩意,。
他自觉跟容誉没话说,便大步离去,赶着去接他家小宁清散学。
容誉依旧坐在那片竹叶下,将那副翠竹摊在腿面上来来回回的看,指头无意识地摩梭着那个小小的方印。
他现在大概能明白,一颗心里涨满了一个人,求而不得舍尔不得的感受,究竟酸楚几何。
严煜果然说到做到,三日后,以容誉为首的钦差一行,便踏上了远去山西府的路,锦衣卫北镇抚司随员数十人,为钦差卫队。
来送行的除了容家的几位,就只有丞相楚行良和抚远将军崔裕。
“容公子,此去山西府,一定要多加小心。”楚行良特意将自己能调动的地方官员的名册写给了容誉,想着虽身不能至,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而崔将军则痛快的多,直接端来一碗自家酿的烈酒,连哄带骗的给人灌了下去,给容钦差喝的差点没找到东南西北,上马都是家仆小厮给抱上去的。
崔裕正好在城门口跟着城防军一道去巡街喝酒,楚行良本想自己走走散散心,不想等到钦差一行的队伍远去,一个身高九尺英武不凡的大少年才忙手忙脚的追来,怀里还揣着两个肉包子,一番跑动之下,运动到了一个极为不雅的位置。
“走了?都不等我!”马骁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了叉着腰指着容誉远去的方向。
楚行良有些好看笑的看着这个大少年,微笑着准备离去,不想刚转身,就被人抓住了袖口。
“丞相大人,刚刚没看见你,真抱歉。”
马骁笑得一脸真诚无害,倒真象像那么回事。
楚行良笑着摇摇头,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几乎带着点嘲弄的微笑,落在马骁眼里,是怎么样的慈祥和蔼。
少年匆匆从怀里掏出两个肉包子,忙不迭地塞进了他怀里,随后像一阵小旋风一样,脚不沾地的跑开了。
“少年人,大概就是这样活力四射吧。”
伴着朝阳的明媚,丞相大人第一次手也没洗抓着个大肉包子边啃边在街上走。
偶尔,人也要换一种活法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