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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非故人,政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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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上次李存勖和郭崇韬的会面以吵架草草了之,李存勖便很长一段时间没召郭崇韬进宫了。他自己倒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时常十天半月才上一次朝,有什么大事也只叫长子皇后和大臣们定夺。而郭崇韬也不再劝谏,专心处理政事,也不知道这两人是短暂的和解还是长久的冷战。
但今日奇了,李存勖主动让霍涟把郭崇韬召进宫,要和他沙盘推演战役。
郭崇韬进门,便看见李存勖已经在摆弄沙盘。
“郭叔来啦。今日淝水之战,如何?我晋你秦。”李存勖说道。
霍涟看皇上绝口不提之前争吵的事情,便也当没有这回事儿,同时和郭崇韬通了个信儿,“郭尚书,今儿个皇上心情大好,一大早便着人去寻您,您二人今天可以杀个痛快了!”
郭崇韬松了一口气,不再紧绷着身躯,回答道:“淝水之战,东晋的制胜之道在于人,沙盘推演的战役可分不出兵士人力。独独剩下一个淝水天险,皇上觉得能敌得过前秦的数十万大军么?”
李存勖不答,只笑着请郭崇韬排兵布阵。
遣退了侍卫奴才,留霍涟站在门口处。二人很快便杀了起来,刚开始还摆着架子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好像闲庭信步,后来干脆都站着才能更好地掌控战局。
若说唱戏,霍涟好歹看过,但这打仗,他真的是一窍不通了。可怜他刚送走了几个戏疯子,又迎来了两个战争迷。等待的时间里霍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脑袋,有时候靠着门框打个盹儿。
“险胜!都是郭叔让着我,惭愧惭愧。”
李存勖的一声喊让霍涟惊醒,他连忙跟着美言,“恭喜皇上。”
郭崇韬倒也不恼,反而赞了李存勖近来愈发长进。
霍涟觉得这对君臣已经不再将之前的那一番架放在心上了,尤其是李存勖,还特意找来郭崇韬和解。
霍涟这么想,可那对君臣未必这么想。
在一个大家都静默着的时间,李存勖的声音显得很突兀。
“你我的生命都只剩下那么一点,没必要为了一些始终说不通的事情浪费时间,刺伤感情。”李存勖对郭崇韬道,“就像那天周匝的事情你说的有理,但我保留我的意见。”
郭崇韬还未答话,门外便传来一声清脆的树枝折断声音,打碎了僵持的气氛。
屋内的人一同盯着门口,只见一个少年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
是皇长子李继岌。
李存勖见了一笑,向李继岌招了招手,语气十分的轻松,“过来,有话问你。”
李继岌闻声走过来,带着少年人佯装稳重却又忍不住加快的步履,走到了李存勖的跟前。
十几岁的少年还没长开,个头却已经窜了起来,与李存勖不相上下。
“父皇,郭尚书。”李继岌向两人行礼。
“继岌,你是嫡长子,告诉我你想做皇帝么?”李存勖和煦地问道
李继岌猛地抬头,看着李存勖,又看了看郭崇韬和霍涟。
“想便想,不想便不想,我都会尽力帮你,直说便可。”李存勖道。
李继岌对父亲本能的信任还是胜过了一切的其他。
李继岌开口,“母亲想,但我不想。”
“不想我们便不做,留给你哪个喜欢做皇帝的弟弟去做。”李存勖说道,“那继岌想做什么?”
“父皇,”李继岌抬头看向御书房的窗子,从那里看出去,可以看见一线蓝天,“我想看看天。”
只是不知道少年人口中说的天到底是秋水长天,还是天高地厚。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存勖的少年时代,连酒都是金戈铁马的烧刀子,梦里尽是烟尘铿锵。他迟了十五年,在此刻才终于觉得有了些少年时练剑时的快意恩仇。
三月后,李存勖封长子为魏王,赐封地,开皇子府,无诏不得回京。
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再几个月后,朝堂逐渐走上正轨,李存勖的生活也规律成了唱戏和沙盘。直到有一天他正聚精会神写着戏本,正写到小人陷害忠臣,忠臣触柱而亡,外面就传来了敬新磨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还伴着“哒哒”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皇上皇上!周匝他夫人生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就这样闯进了御书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了皇帝拽出了门外,霍涟还来不及开口就已经没影了,只剩下一众侍卫奴才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霍涟气急,跳脚道:“还不快追!”
却说敬新磨拉了李存勖,脚程极快地往宫外去,霍涟把二人追上之后带来了宫里的快马,敬新磨一脚踏在马蹬上,双手把住马鞍的扶手,一翻便干脆利落地上了马。他毫不犹豫地一夹马腹,骏马高嘶一声,一骑绝尘。敬新磨竟然全然不顾皇帝,自个儿跑在前面了。
李存勖回过神来,紧跟着追了出去,又留下霍涟自行前往周府。
他们到的时候稳婆和府上的侍女还都在忙活生产,没人接待的李存勖倒也从从容容地走进来,和敬新磨一起找到了产房外的周匝。
周匝依旧是礼数周全,但脸上的笑意多了一些,不像之前那么拘谨。
敬新磨还是快人快语,到了周府还来不及擦去额头上一圈细细密密的汗珠就开口问道:“嫂子情况怎么样?需不需要什么东西?要不要接生的医官?皇上那里估计百年的老人参和百年的医官都有,尽管开口。”
被借花献佛的李存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满足。
“缺的东西我都已经备好,不差什么了,小磨放心吧。”周匝安慰敬新磨道。
就在此时,屋子里出来一个侍女,怀里抱着一个大红的花袄,走到三人面前,“恭喜老爷,是位公子!”
等周匝处理完诸多琐事之后已经是月上中天,没想到李存勖和敬新磨却还等在他的府上。于是三人便起了周匝的一坛酒,一同在亭中坐下。
“霍涟,你也来喝一杯吧。”李存勖开口道,
霍涟垂首顿足,“奴才不敢。”
“我一个没官身的伶人都敢和皇帝同桌喝酒,你一个皇宫总管有何不敢?”敬新磨说道。
听了这话,霍涟走上前去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最终却还是端着站在了一旁,小口小口地抿着。
“这次弟妹母子平安,我可着实放了心。”李存勖说道,“没想到当年咱们在我家后院里说过的愿望,竟是你先实现了。”
周匝看了李存勖一眼,“不过有了个儿子而已,哪里实现了?”
李存勖失笑,好像听了什么令人奇怪的笑话,“你家不一向是子承父业,发扬光大么?”他顿了顿,喝了一口酒,“我记得没错啊,从你祖父开始就是这样。”
周匝皱了皱眉头,也灌了一口酒,“那是因为长辈们没人可传,无奈才教给了自己的子孙。我现在身在皇城脚下,何愁无人学艺。等过阵子家里稳定了,我就辞了官。去开个学堂,专教唱戏。”
“周兄可真是有追求,不像我,”敬新磨好整以暇地自嘲,“等我成为了全大唐的名角儿,就有钱了。有钱之后我就买一条大船出海,走走停停,定居在没有人的小岛上,乐得自在。”
说罢三人相视一笑,都不约而同地饮了一口酒。
“我以后,准备学一手酿酒的手艺,带一坛喝不完的桂花酒,走一走之前因为打仗匆匆而过的地方。在春风得意的时候骑着骏马,一天看尽长安焦土上新生的花儿。”
自从那夜从周府喝酒回来,李存勖就染上了风寒,霍涟和一干人等在一旁尽心照顾,却还是不见好转。医官大言不惭地说是心病,找个了明目张胆医术不精的理由,匆匆离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是而已。
这病倒不是说如何严重,但忌讳忧思,不能上朝,最终李存勖下诏,令次子监国,皇后和郭崇韬辅政,霍涟总管宫内大小事务。又告诉群臣,见四人,如同见皇帝。
而后的五个月里,一切的事情都奇怪了起来。那夜许诺过的春花秋月还没来得及被时间酿出老酒的醇味儿,却已经变酸了。就好像是酿酒的新手忘记把酒埋在地里窖藏的味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后来霍涟不再对他畏畏缩缩唯唯诺诺,反倒每次对小太监们说话的时候都是颐气指使,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时刻抖擞他精神的羽毛。郭崇韬也不再来骂他懒政怠政,不来推演沙盘,反倒是每月都要弹劾伶官和宦官。说过要开学堂的周匝再没来过宫里唱戏,也没有一点其他的消息,而敬新磨每天唱戏唱得声嘶力竭,喉咙喑哑,有一次还在他面前咳出了暗红色的鲜血。
每个人看起来似乎都在自己生活的正轨上勉力行走着,但其实勉力行走的背后,又藏着多少如李存勖般的苦与酸。
忽然有一天,郭崇韬突然进宫,直接杀到了御书房。
“请皇上即刻处理下臣上书关于典史周匝贪腐一事的奏章。”
李存勖一笑,从床榻上直起身来,“郭卿每月都要例行弹劾周匝,今次有什么不同么,非要拿到我这里?”
“人证物证俱在下臣的奏章中。”郭崇韬站着,斩钉截铁地道。
李存勖这时变了脸色,一把捞起桌上的奏章,盯了片刻便撂下了郭崇韬,也不叫霍涟了,大步流星地亲自走出屋外唤来内侍,中气十足地说道:“宣周典史进宫。”
霍涟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好像一直悠悠然站在白云之上的自己马上就要被人一脚踢回泥淖里去了。
这是李存勖病以来周匝第一次进宫。
周匝扶着门站在不远处,却与上一次见时大不一样了。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目光中含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不可名状的恐惧,手上倒提着一把长刀,停在了御书房的门前。
霍涟是第一个看到周匝这副尊容的,当即吓了一跳,聚焦在他手里的那把长刀上,“周典史怎么把刀剑这等利器带进宫中来了,一不留神伤了皇上可怎么办?”
周匝无视了霍涟的疑问,径直跨进御书房,直直地盯着床榻上的李存勖。
霍涟对于周匝的不答十分恼火,转头向外喊道:“御前侍卫!周典史带刀入宫,还不来护驾!”
侍卫们听了号令便聚集过来,犹豫着要不要闯进御书房夺下周匝手里的兵器。
李存勖一抬手,制止了侍卫。
侍卫们果真停下了。
霍涟更恼火了,觉得自己五个月苦心培植的势力竟还及不上李存勖一朝皇帝的虚名。
在霍涟都没看到的地方,是郭崇韬背着手,向侍卫们打了个制止的手势。
周匝走了进来,站在了李存勖的面前
这从小到大的戏文对手一对视,便再不必多说一句话了,除了这个互相凝视的眼神,一切都是多余。
从这个眼神里,李存勖确然的知道周匝所为与郭崇韬弹劾的罪名一般无二,而周匝则看出了李存勖病的经年日久,却也病的自由自在。
霍涟看见周匝的眼睛里好像忽然冒出了不尽燃烧的烈火,毫无预兆地一抬手,长刀就向李存勖轰然落下。
李存勖狼狈地打了个滚,避开了周匝的长刀。
“侍卫都到哪里去了?这是弑君!快把这刁民押下去,听候发落。”霍涟的一番话说的有模有样,可惜对峙中的人没人肯理一理他,他便自然地成了跳梁小丑,怎样大义凛然的话也全然只剩下了可笑。
李存勖的目光在身旁的刀上描摹了一周,而后回到周匝的脸上,“这是我送予你的新婚贺礼。”他说话的时候先张大了嘴巴,活动着脸部的肌肉,好像表情很久没有这么鲜活过了。
周匝听了这话,好像一簇被点亮了的火苗,用尽全力地劈里啪啦。“你送给我的何止这一把长刀,你送给我了一个曾经锦衣玉食的妻子,送给我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却没送给我能养活一家子人的开支。”
“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开一所教唱戏的学堂么?”周匝对于五个月前嘴边挂着的以后十分嗤之以鼻,“因为我夜以继日的疲于奔命,迎来送往。九品典史的俸禄是多少你知道么?不足我们家开销的十之一二,那剩下的空缺呢?若我还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可我如今携妻带子,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能抛得下他人的小人。那我只能选择闭目塞听,先止住近处的哭声。”
是你自己弃了高官厚禄,如今向我讨还什么?即使一个人再穷困潦倒,也断不该抢来别人的骨血喝。李存勖如是想,却在开口前的一刻改变了主意。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事已至此,再多的辩驳也只能成为苍白的底色。
“你也许要问为何他人都活的下去,只有我要这样。”这似乎是周匝除了唱戏正经同李存勖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了。“每个人有份,你大可问问他们是不是问心有愧。”周匝转了转目光,扫过屋内的两个人,“郭大人没拿过百姓一分血汗钱么?还是霍总管没接过小太监送上来的银子?”周匝的眼神犀利,霍涟被他盯得不由后退了一步,但郭崇韬却是始终如一,依旧板着脸,如松柏一般挺立。
“没有人是清白的,小官贪得少一点,大官贪得多一点,只不过今天是我被推出来给众人挡了箭。”周匝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目光,“皇上,你的天下千疮百孔,已经看不到春花秋月了,只剩下满目疮痍。”
周匝正好踩到了李存勖的痛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李存勖抬头与他对视片刻,还没来得及发作,最先暴起的却是霍涟。
他并不壮实的身体快成了一抹残影,双手奋力拔出了周匝卡在木头缝里的长刀,向李存勖毫不留情地劈砍而去。
这么近的距离,屋内的几个人都来不及反应,眼看长刀就要落在李存勖的身上,远处却忽然飞来一道光,与长刀金铁交击一声,随即二者都变成了满地的碎片。
落在地上的是一副华丽精致的头面,上面镶嵌着的珠子还微微发亮,足可以看出主人的爱惜。头面上的花饰是由十八位绣娘不眠不休五日赶工出来的,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地狼藉。
李存勖抬头看过去,敬新磨正立在门口,微微喘息。显然刚才便是他及时赶到,用头面救了李存勖一命。
霍涟一击不中,勇气和力气都没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今日发生的变故委实太过巨大,李存勖愣愣的,没缓过神儿来,好像不知道怎么和敬新磨开口。
敬新磨一步一步地走进来,站在了周匝的面前,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周兄,你怎能如此?”
周匝颇为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找上过敬新磨,彼时敬新磨一腔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便答应接济周匝夫妇。以前他都是得了皇帝的传召才进宫,从那之后,敬新磨五六日便来一次,后来日日都来,每次回去都把今日的赏钱送给周匝。之后还在外面的戏班子唱过,也得了一些碎银。就是嗓子因为连日的磨损开始喑哑出血,不唱戏时候说话的声音十分嘶哑,没了以前的九曲十八弯。
周匝没有回答,别过头去。李存勖却好像看懂了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对敬新磨道:“没有钱为什么不和我要?再不济把我赏你的头面卖了,你和周匝一辈子的用度也都有了。”
“头面是皇上给我的恩,我怎能堂而皇之拿着别人的恩情自己施恩,我心中有愧。”敬新磨回答道。“如今它在这里为了保护皇上而粉身碎骨,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吧。”
敬新磨淡然的表情看不出来到底在不在乎。
一屋人一时无话。
只有最年轻的敬新磨,此时看起来最有主意,还仍然立着。
李存勖低着头,侧脸都埋在阴翳之中,忽然冷冷地开口道。“周匝贪腐钱财,除去官身,查抄家产。霍涟意图行刺,打二十大板后赶出宫去,不得再入京城。郭崇韬颠倒黑白,诬告同僚,关入天牢,秋后处斩。敬新磨护驾有功,赏银百两,此后无诏不得入宫。李存勖······”他的话音停了停,“李存勖依旧做皇帝,禁足御书房。”
一旁一直看戏的郭崇韬一惊,“皇上冤枉!下臣励精图治······”
“郭卿,我从来不讨厌蠢材,但讨厌自作聪明的小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在做,天在看,你自做孽,还想着活?”
对上李存勖好似洞悉一切的眼神,他莫名地打了一个寒战,再没能说下去。
“就这样吧。”李存勖挥了挥手,很是疲惫。
“我的天下已经物是人非了。”
其实李存勖挺惨的,他若做一个统领千军的大将军,或做一个舞文弄墨的戏文先生,都该是十分出色的。
只可惜他做了一个皇帝。
一轮火红的夕阳此时正缓缓落入天边的远方。
想要醉心戏文的人,最后贪腐成性;想要平安度日的人,最后唱了一辈子戏;想要刚正不阿的人,最后死于权术;想要出人头地的人,最后鬼迷心窍;想要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人,最后被钉在了皇位上,直到他死去。
只有那个不想当皇帝的孩子,从这里飞出去,有如脱笼之鹄,去看了他想看的天。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