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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意气风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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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连天,马上的天子依旧稳健。旁若无人地穿过哀鸿遍野的战场,踏进梁朝的城门。他一抬手,飞箭离弦而出,当先就射倒了几步之外的梁帝。梁帝的胸前汩汩地流出鲜血,很快便浸湿了衣裳。而唐朝的皇帝彼时却只施舍了他一道目光,便很快地把眼神放在了久别的伶人身上。听了离散的伶人讨赏,便大手一挥给梁朝的两名伶人封了刺史,班师回朝。
这是霍涟在今日一早下朝后听御前的侍卫们私下议论的,说的是当今皇帝李存勖一举灭掉梁朝的威勇。
李存勖还在路上,只派了一队兵士快马加鞭赶回来回报战况,好让一干老臣们安心。
他外出征战,带了既是三代老臣又是举国名将的郭崇韬,留下长子兼国,皇后辅政。
李存勖倒是洒脱的很,一点儿也不担心歹人趁虚而入。也许是觉得这天底下还没人敢篡他的位吧。
霍涟一边想着,手头上却是加紧了速度,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皇帝的寝宫和御书房就都已经打扫干净,一尘不染。
他正收了之前皇后与皇长子来这里喝茶时用的杯盏,外面远远地就传来了尖细的声音,又拉着长长的调子,传得宫里宫外都听得清。
“皇上归朝——”
霍涟把茶盏搁在一边,急急忙忙迎到门口,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恭喜皇上旗开得胜,凯旋而归!”说完便低头伏在地上,等到李存勖的应声才起身。
李存勖从门口大步流星地走进寝房,还穿着一路上来不及脱下的战甲,嘴角边带着一丝弧度,显然是刻意压下去又不自觉翘起来的那种,包含着少年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觉。
与他一相比,跟在李存勖身后的老将郭崇韬就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郭崇韬提着衣袍下摆跨过门槛站定,拱手向李存勖请示道:“下臣依旧认为皇上答应周匝不是明智之举。将领中尚且有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官长还没有封赏,皇上却先封两个伶人做了刺史,不免大失人心。”
郭崇韬的话说的很直白,差一点就是怼着李存勖的鼻子说他这个皇帝做得不称职,霍涟听了都脸色一白,也不难想象之后李存勖会砸了哪个瓷器还是玉瓶了。
不知道是因为刚打了胜仗格外开心,还是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一身轻松,李存勖竟对这番话没起什么波澜,笑了笑便道:“此事容后再说吧,明日郭叔在朝堂上提一提,也让大臣们吵一吵,增进增进感情才热闹。”
霍涟觉得李存勖这次回来,好像变了挺多。
“霍涟,”李存勖的声音响起来,霍涟看过去,他做了一个抬手的姿态,很是闲适,“送郭叔出宫吧。”
“是。”霍涟应声。
李存勖都开口送客了,郭崇韬也不好多留,匆匆一拱手之后便离开了。霍涟这个奉命送人的连五步都没走上就找不到人影儿了。
“罢了霍涟,”李存勖轻快地一招手,“回来吧。”
李存勖今儿个的心情确然很好,自从郭崇韬走了之后口中便一直喃喃地哼着小曲儿。
霍涟听着像是近来新出的戏文《行侠传》,在各大戏坊正是炙手可热。于是他便斗胆开口,企图讨皇帝一个开心,好赏两个银子。“周伶人大难不死,与皇上也是许久未见,皇上可要奴才去唤来陪您唱曲儿解乏?”
李存勖看过来一眼,眼中带着些许的玩味笑意,但随即他便敛去目光,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周匝刚从战火里捡了一条命回来,今天就不累他了,叫敬新磨来吧。”
霍涟应下,招了个小太监进来吩咐下去,说罢又殷勤道:“行军颠簸,皇上可要传膳补一补?宫里新招了几个厨子,会做的菜式又多了些。”
“也可。”李存勖点头默许。
去找人的小太监动作麻利,不到一个时辰就回宫来复命,李存勖听见人已经在宫苑候着,午膳用了一半就撂下筷子跑出去了。只留下霍涟气急败坏地叫小太监们收拾,自己则连忙跟上去。
霍涟后李存勖一步到了宫苑,却见里面站着三个人,周匝也来了。
相传李存勖身边最得宠的伶人周匝,其实并不像乡野之中所揣测的那样油头粉面,雌雄莫辨。周匝唱的是武生,虽说算不上浓眉大眼的关公脸,但平常男子的凛厉却是不差分毫,还带着些许英气。只不过他在李存勖面前常常是低眉顺目,只有唱戏的时候才能看出来与李存勖对垒不相上下的气势罢了。
“朕若是给你同那二人一般的刺史之位,你可会不满?”李存勖着实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前刚许出去两个刺史之位,现下又给了一个,再这样下去,军营那帮又直又冲动的兵士如何不造他的反?
周匝即刻便拱手躬身,“草民不敢,草民能回到大唐已然是幸运,从不奢望做官。”
“别啊,”李存勖听了他拒绝的话有些忧愁,叹了一口气,“你在梁国着实受苦,不封你个官儿,我良心有愧啊。”
李存勖已经登基八个多月,却还是时不时的蹦出个“我”字,郭崇韬每每纠正的时候,李存勖都糊弄过去,用一句“乡野小民,不适应做皇帝”给打发了。
“若皇上执意如此,便只封草民做九品典史吧。有了官身,行走市井也方便些。”周匝看李存勖虽面上玩笑,实际还是不愿退让,便就勉强应下了。
“行行行,这周兄回归的大喜日子,不赶紧唱一出表示一下欢迎,皇上你还琢磨其他的?”一旁一直站着的人开口,正是敬新磨。
敬新磨自小学的花旦,说起话来也像唱戏一拐十八弯,声气时高时低捉摸不定。他一向同皇上过分的没大没小,听说之前竟敢扇了皇上的脸,居然还得了赏赐。众太监一向觉得他是个奇人。
敬新磨此时眯着眼睛,手里握着小扇子给自己纳凉,看着两个人又要君臣和睦一番,便急忙抢了话说:“我看就唱皇上写的那个戏本《行侠传》吧,正好是两个武生,用不着我这个花旦,我自去阴凉处找霍涟玩去。”说罢他便转身,径直向霍涟处走去,果真是纳凉解暑去了。
原来那大街小巷竞相传唱的《行侠传》竟是皇帝写的。
李存勖和周匝被他一顿抢白,此时也终于没话可说,自上了戏台开唱。
第一幕正是二位行侠初见,不打不相识。
李存勖人未至声先到,一声雄浑的怒吼自胸腔喊出,把一旁站着的霍涟吓得一抖,感觉自己的胸口也跟着震了震。
霍涟刚稳下心情,肩膀便被人撞了撞,他抬头对上敬新磨好奇的目光,“别说你抖,你们家皇帝今儿个是有点用力过猛啊······怎么,有喜事儿?大皇子功课长进了?”
霍涟觉得自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还没来的及应答,敬新磨就已经转过去瞩目着台上了,无暇听他的回答。
此时周匝的行侠正出场,不同于李存勖的先声夺人,周匝一上来便砍倒了李存勖,又耍了一番大刀,方显得这位行侠的武艺不一般。
和之前唯唯诺诺的形象不同,周匝在戏台上的时候可谓是惟妙惟肖,唱行侠像行侠,半分也看不出周匝的影子了。
“你也见怪不怪了吧,周兄和皇上一样,每次一到戏台上就拼了命一样,礼仪尊卑都扔到脑袋后面去了,就唱戏这一桩大事儿。”敬新磨嚼着清凉的小玉瓜,一边品评道。
霍涟只点了个头,还没来得及附和,敬新磨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上的天色,“啧啧”了两声,“这戏文可不短,唱完估计就该洗洗睡了,我可不想饿着看他们打架,霍涟你也是吧。”
敬新磨纠结了片刻,瞅准了一幕的收尾,随即运气向一边戏台上大喊道:“皇上,周兄,你二人今儿个演这一幕便行了,余下的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个词,说的时候尾音上挑,令人不自觉地微扬下颌,无论于何种境况都会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幻觉。但若是细想下来,这来日方长,似乎比“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还难摸着个边儿。
听了这话,周匝放下大刀,甩了甩褶皱的袖子,与李存勖一同走下台来。
霍涟与敬新磨一人递上去一方手帕给他们揩汗。
待二人气息喘匀之后,敬新磨才悠悠开口,“周兄不想做官,只领了个九品,皇上无端觉得欠他的,心里也不舒服。我看周兄一向也没有什么中意的良人,不如皇上做主给挑一个模样周正性子纯良又配周兄的姑娘赐婚。”
李存勖一听,觉得这也是个好法子,点了点头,“霍涟,工部尚书尚大人家的嫡女可及笄了?”
霍涟回答道:“回皇上,三个月前刚满。”
“成,你们看这如何?”李存勖开口问道。
周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敬新磨抢了先。
“尚大人家的嫡女是准备送进宫来配皇上您的,您许给了周兄,我看明儿个早朝尚大人就得以头抢地触柱吐血了。况且周兄也不愿意娶一个身份尊贵的菩萨回家供着吧。依我看,尚大人家的四女儿生得不错,性子又温和,是能与周兄过日子的人,不如皇上选这个?婚期就定在一个月之后的芒种时节,届时皇上可别忘了备礼。”
敬新磨不像周匝那样沉默寡言,自小练得气息绵长,一说话就是不容置喙的一大段,他想的事情又周全琐碎,非得把人说得再也接不上茬才算做罢。
李存勖仓促地一点头,叫霍涟拿上给二人的赏银,自己转身先离开了。
翌日一早,霍涟备好了朝服拿到李存勖的寝房里,却见皇帝精神颇好地已经起来了,正好整以暇地端坐着看窗外的风景。他见霍涟进来,便起身接过朝服,抖开披在身上当先向朝堂走出去。
霍涟紧跟了几步,在侧室与正堂的转角处站定,运气道:“皇上驾到,众卿跪拜——”
大臣们从善如流,整齐划一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拜了几百次也不见换词儿,着实例行公事,无趣的很。
李存勖的“免礼”说的很急,基本上霍涟话音刚落,大臣们刚稀稀拉拉地跪下去一半,李存勖就已经开口了。
大臣们刚站定,李存勖却挥了挥手,没让霍涟继续“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而是亲自开口,有点急不可耐,“此次得胜归来,终于全了先父遗愿,礼部尚书准备准备三日后开宗庙,朕要告慰先父,众卿可有异议?”
众臣照例细细簌簌地交头接耳,礼部侍郎刚跨出一步准备上谏,却被李存勖抢先一步打断,“既无人异议,便如此办吧。”
众卿还没来得及反对,李存勖就扔下了一颗更大的深水炸弹,激起了猛烈的波澜,“之前朕说过给陈俊二人封刺史的事情,吏部着手去办吧。”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郭卿不必再议了,伶人亦是百姓,百姓拥戴百姓,也只有百姓懂得如何造福百姓。即使你言之有理,不同意朕的辩驳,但朕已答应了周匝,此时出尔反尔,却是失信于百姓,失信于天下,朕心意已决。”
一句话正好把欲上表的郭崇韬堵个正着。
霍涟和郭崇韬都有些奇怪,明明昨日里皇上说的还是明日再议,今日到了朝堂上却莫名变成了不必再议,叫人匪夷所思。
李存勖好像是知道大臣们要口诛笔伐,这回却连有无异议也不问了,直接让霍涟宣了下朝。
三日后,祭天开宗庙。
李存勖换下了常服,身着一副轻铠,平常束着的头发也放下来用发箍扎成了马尾,手上握着三枚箭矢,从山脚下踏着白玉理石拾级而上,从容不迫。
一众大臣乃至霍涟都站在李存勖身后的山脚下注视着,只有礼官和侍卫站在众人头上的宗庙前宣礼。
李存勖到了山顶,循着流程又是下诏大赦天下,又是亲杀牛羊以作贡品,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真真正正进到了宗庙里面,能与先父说说话。
皇帝的家常话没人敢听,侍卫也只是在宗庙外面围了一圈。但不多时李存勖便悠悠然走了出来,刚跨过门槛时脚下好像小跑着,口中哼着轻快的调子,手里的三只箭不见了。看见了百官,李存勖的脚步倏地一顿,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又恢复了雍容的步态,但依旧掩不住眉梢眼角向上飞起来的喜意。霍涟只当他十五年的大仇得报,分外开心,才于将近不惑的年纪添了些少年人的神采飞扬。
祭礼结束之后,李存勖叫霍涟急急地宣了郭崇韬到御书房来。
在等人的时分里,李存勖颇有心情地找来了宣纸和狼毫,鲜见地写起了字。
霍涟记得从前李存勖的字是批阅奏章上的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工工整整。现下的他却看不出写端正小楷的样子了,大笔一挥,脸大的宣纸上便被写满了。
只写了一个“游”字。
郭崇韬推门而入,便被李存勖一脸笑意地迎进去坐下。李存勖这段时间莫名其妙地急躁,今日也不例外,没等人坐定喝上一口热茶就冒冒失失地开口,“郭叔,父王的心愿我已经完成了,劳烦您从我的儿子中挑个想做皇帝的孩子培养培养,让我择日退位。”
此言一出,屋里除了李存勖意外的人皆是吃了一惊,霍涟带着小太监并侍卫们当先跪下劝道:“请皇上三思。”
郭崇韬自然也是惊讶,不过他没有说那些无用的话,“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皇帝之于百姓,之于天下,皆是相生相连,皇上怎可这般胡闹?”
“郭卿也说了那是皇帝,”李存勖反常地一笑,“但不是我李存勖。”
“天下初定,皇上便撒手不管,将政事交给黄口小儿与无知妇人,这是何做派?”郭崇韬一手捂在胸口,声气微微发颤,似是气极了。
霍涟看着不好,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扶住郭崇韬的手臂,怕他气狠了晕过去,李存勖却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不留余地,“我父王让我杀仇人,没让我做皇帝,郭卿要是想管管天下这皇帝的位置便给你了。”说罢他便拂袖,大步走出门外。
郭崇韬捂着胸口,后知后觉地冲着李存勖的背影喊道:“少年人恣意是好事,但皇上现在已近不惑之年,还有哪里能让你少年游?”他情绪激动,说完便喘着粗气,身体的一大半压在了霍涟的身上,霍涟虽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但却显而易见地看见李存勖的身影闪了一闪,而后像是被戳到痛处,极快地不见了。
这对君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话直,又是最了解对方,生起气来总能将对方气个好歹,不欢而散,比如现在。
一月后,周匝与尚桃成婚,李存勖因为身份太过尊贵,怕有他在众人太过拘束,便只是找了敬新磨在酒席结束后和周匝并新娘子匆匆见了一面,送了成婚礼,便又匆匆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已是酉时,天色暗了。二人本想分道扬镳,却意外地看见了城中有一处地方很是热闹,映得夜晚都红彤彤的,人声更是鼎沸。
敬新磨一贯爱凑热闹,便拉了李存勖走去,只苦了霍涟又得陪二人疯闹。
三人走到近处一看,这里竟搭了个临时戏台,台上青衣与花旦正唱得热闹,百姓们则在台前席地而坐地看戏叫好。这可疯了李存勖和敬新磨,一个两个拼了命地要往台上凑,十个霍涟都拉不住。无奈之下霍涟就只能又揽了敬新磨贴身奴才的活儿,跑腿给二人同戏班主讲好了,累出了一头汗,这二位大爷才施施然上了戏台,只留下一个气喘吁吁的霍涟歇在台下看戏。
李存勖没什么好看的,每一次他唱戏霍涟都在一旁候着,即使唱得再动人在他这儿也已经无动于衷了,敬新磨开口却是个新鲜,他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水袖再明里暗里一甩,十足的姿态。
老百姓不看那些个生离死别的桥段,只偏爱热闹的戏文,霍涟便眼瞧着一向拿捏投足的敬新磨把自己扭成了麻花,看着一向有主意的李存勖把自己笑成了葵花,眼睛都没了。
眼见着下了台,霍涟忙在一旁候着,这两人身上的汗还没消下去,就又开始捏起了戏腔,大有再唱一出的架势,霍涟心道不好,赶紧将两人紧赶慢赶带回了宫中。
回了宫里,敬新磨要告辞,李存勖却不让。
“霍涟,你去把我私库里给新磨备的东西拿过来。”李存勖折腾了一同,刚把脸上的油彩洗干净,还低低地喘着气。
敬新磨听到这话也不走了,施施然坐在了一边,“今儿皇上还给我准备东西了?新进贡的小玉瓜么?”
不多时霍涟回来时,这二人的玩笑还没开完,敬新磨状似无意地回头一看,口中先惊叹出了声,目光就再也离不开霍涟手里的东西了,连李存勖都难得一个眼神。
“我特意叫人打造的一副头面,珠子用料什么都是最好的,就差给你上南珠了。今日周匝结婚送了他一柄上好的钢刀来唱戏,怕你心里嫌我同他好不同你好,特意拿出来献宝。”李存勖斜倚在座位上,手上把玩着指尖的扳指,好像浑不在意,眼神却一直盯着那副精致的头面。
“皇上从今儿起您就是我衣食父母了,”敬新磨拿起装着头面的盒子抱在怀里,终于艰难地把眼神移开,带着欢快的语气,面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但随即便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了,“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头面。”
霍涟感觉敬新磨的语气有些唏嘘。
“够我向戏坊里的人炫耀一整年的了。”
霍涟依稀记得敬新磨是皇上从战火里救出来的伶人,整个戏坊全力护着他,千方百计地想把他的嗓子留下来,最后也只活了他一个。
“等我唱成全大唐最红的角儿,我就能向他们炫耀一辈子了。”
深夜的御书房里久久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