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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且插梅花醉洛阳》 ...

  •   且插梅花醉洛阳

      楔子
      明月中天,洛阳城里灯火正繁华,宽袖拂过,满杯的酒便倾倒在了案前。
      “远阑兄,明日就要去那不毛之地了,今晚可得不醉不归……”
      “就是就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远阑兄若有个三长两短,这洛阳城得有多少美人哭断肠……”
      觥筹交错中,哄笑声此起彼伏。
      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手执酒盏抬起头,眼角眉梢尽是风流,唇微微勾起,笑得漫不经心:“哦?那岂不是正中周兄下怀?”
      登时,笑闹声更甚,瓷玉杯盏滑落,散了一地奢靡。
      而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口中的不毛之地,厮杀正烈,战鼓正急。
      黄沙百战埋枯骨,玉楼金阙犹歌舞。

      第一章

      风沙漫漫,巨大的日轮缓缓西沉,慕远阑驻马远眺,终于看到了一点边城的影子,却也迎来了又一次劫杀。
      对方是乔装过的胡人,目的是慕远阑护送的军队粮草。
      兵戈相击,慕远阑以一敌五,长剑轻盈,在满目苍凉辽阔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蓦地,边城方向传来厚重整齐的马蹄声,尘土飞扬间,慕远阑还来不及回头,一柄长枪便破风而至,将他右侧的胡人击下了马。
      落日余晖随风散开,落在那人银白铠甲上,折射出夺目的瑰丽璀璨。
      慕远阑眯了眯眼,有片刻的晃神。

      银甲长枪,英姿勃发,赶来相助的是边关武将顾长青,自他出现后,慕远阑手中的剑似乎就失了用处,淹没在凛冽的枪风当中。有人相护,他也就懒得动手,干脆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很快,厮杀结束,顾长青转过身,因戴着面具,只能看到一双漆黑清湛的眸子,像边城璀璨的星光。
      在对上慕远阑时,那双眸子里闪过一丝愣怔,刚要开口,一名士兵突然飞奔过来:“将军,果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敌军已经开始攻城。”
      顾长青立刻翻身上马,待他策马远去,慕远阑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问身边士兵:“你们这位顾将军是不是因为生得像女子,所以才戴着面具?”
      “……”

      顾长青戴着面具自然不是因为男生女相,而是前些日子上阵杀敌时不小心破了相,伤口有些吓人,所以才用面具遮掩。。
      听完新来小兵的解释,慕远阑笑了笑,习惯性地去拿茶盏,谁知却摸了个空——来边关已有数日,军中上上下下仿佛故意无视他一般,连壶冷茶都懒得给他备,问话什么的也用新兵敷衍,想他堂堂太傅之子,惠妃胞弟,还是头一次这么不受待见。
      不过也难怪,边关缺粮已久,朝廷迟迟不闻不问,好容易拨了粮草下来,又让他这样一个没什么用的“浪荡公子”护送,将士们自然怨气冲天,没偷偷把他拎出去暴揍一顿算隐忍了。

      慕远阑起身,闲步出帐,不知不觉晃荡到了顾长青商讨军情的大帐前,守卫士兵下意识伸手阻拦,却被他一个眼神震得有所迟疑。
      高门士族里出来的贵公子,平日再怎么风流不着调,这几分威慑力还是拿得出的。
      伸手掀开军帐,径直步入,商讨声戛然而止,顾长青抬头看见他,愣了愣:“慕大人?”
      嗓音沙哑,想来是疲累过度。

      慕远阑闲闲扫过众人,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一副风流浪荡模样:“诸位继续,我不过想熟悉一下军情。”
      众人闻言,皆变了脸色,有性急的想开口反对,被顾长青及时拦下。朝廷早有旨意下来,这位慕大公子护送完粮草之后,将以监军身份暂时留在边关,着实得罪不能。
      片刻的沉默,顾长青无奈,只好强撑着继续,慕远阑倒也安分守己,整个过程未发一言,只以手支颐,赏花一样盯着顾长青。

      商讨结束,顾长青见他似在沉思,不由问道:“慕大人有何看法?”
      “嗯?”慕远阑像是才回神,顿了顿,“我在想,顾将军如果去了面具,会是什么样子。”
      “……”顾长青手一紧,似乎有些羞恼,却又不敢翻脸。

      少时,帐中只剩下他二人,慕远阑懒懒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卷纸递过去:“我手下人刚探得消息,五里外的河边有敌军出没,顾将军可愿陪我去看看情况?”
      顾长青抬眼,对上他凑近的脸,被迫往后退了退,那张脸生得风流蕴籍,唇角噙着笑,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慕大人身份尊贵,不宜犯险,末将带人前往便可。”
      顾长青绕过桌案,想要叫人,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顾将军,此事隐秘,未免打草惊蛇,你我二人就够了。”
      肌肤相触,四目相对,愣怔间有号角声传来。

      第二章

      最终,顾长青还是跟着慕远阑去了五里外的河边。
      边关的景致比不得洛阳繁华,处处都透着一股苍凉,白骨铺就鲜血染成。
      慕远阑负手踱步,悠闲得仿佛在赏景,而非查探敌情。
      顾长青搜寻一番,没有发现任何敌军踪影,回头看见他这般模样,登时明白过来,自己又被戏弄了。

      “慕大人,如今战事紧急,胡人随时可能来犯,还请以后少开这种玩笑。”顾长青忍住动手的冲动,冷声道。
      夜幕已降,月光洒落河面,细碎如银,慕远阑在银辉映衬中回头,挑眉轻笑:“怎么,顾将军以为我在故意欺骗?”
      话刚落音,身形便闪至河中,脚尖点水,翩若惊鸿,引出了藏在水下的数条人影。

      变故发生得太快,顾长青甚至还来不及出手,慕远阑就已经和那几人缠斗着入了水。
      水波漾开璀璨光泽,慕远阑良久都没有再出来,顾长青开始急了,顾不得许多,咬牙也跳入河中。
      才入水,腰就被一只胳膊从后面紧紧搂住,他下意识反击,耳边却撩过温热气息:“是我。”

      顾长青的动作滞了滞,就在这瞬间,面具被扯落,束发的簪子也被抽走,乌黑长发随波散开,像游荡的水草,沉醉在月光细碎中。
      水下光线暗,看不清面目,顾长青只感觉有身躯一直紧贴着自己,额头隐约被双唇擦过,暧昧至极。沉浮荡漾中,月光时有时无,像是织了一场瑰丽迷离的幻梦,搅得他几欲窒息。
      许久,顾长青终于逃脱了桎梏,破水而出,飞身上岸。
      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姣好身躯,乌发披散下,轮廓清瘦,瞳眸带水,分明是张姑娘的脸。

      慕远阑随后也上了岸,对上她冷如冰霜的眼神,微微一笑:“听说顾将军有个妹妹,名唤顾久安,可是你?”见她不答,顿了顿,兀自又问:“好好一个姑娘家,为何要假扮将军?你哥哥呢?”
      顾长青——应该说是顾久安动了动唇,终于开口:“你是什么时候起的疑心?”
      慕远阑上前两步,抬眼,勾唇一笑:“你猜。”
      “……”

      柴火架起,光亮晃过眼前,顾久安沉默许久,心知无法再隐瞒下去,只得缓缓道出了实情。
      大概一个月前,顾长青突然失去踪迹,生死不知,为了稳住军心,也让敌军有所忌惮,顾久安只好戴上面具假扮成自己的哥哥,此事除了副将和军师,其他人都不知晓。

      “你寻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你哥哥的线索?”慕远阑偏头问道。
      顾久安摇摇头:“我怀疑,他可能在胡人手里。”
      慕远阑难得皱了下眉:“一军主将,沦为敌方俘虏,恐怕……”
      顾久安抱肩的手紧了紧,语气坚定:“我一定会救出哥哥的,哪怕用我的命去换。”她抬头,看向慕远阑,眸中隐约有火光跳动,“慕大人,我假扮哥哥的事,能否请你暂时保密?”

      慕远阑望着她,似笑非笑:“若我不答应呢?”
      顾久安一愕,显然没料到他会拒绝。
      慕远阑起身,行至她面前,居高临下,目中幽深:“想必在你眼中,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顾全大局?”
      顾久安噎了噎,他说得没错,她之前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若非身份已被揭穿,她根本不会相信眼前这人能有这般眼力和谋略。

      慕远阑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这样吧,你亲我一下,我便帮你保守秘密。”
      顾久安猛地瞪大眼,脸上绯红一片:“你……”
      顾家乃武将世家,顾久安自小跟随父亲在边关长大,何曾见过这般无耻轻薄之徒,当即便想拿枪起身。
      慕远阑却不给她机会,一手握住她右肩,一手撑在她身旁地上,将她虚虚禁锢在身前,眉眼含笑,端的风流醉人:“久安,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顾久安撞入他眸中,明明想逃,却怎么也动弹不了,神思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心口那处跳得飞快,仿如擂鼓。
      对视良久,慕远阑突然松了手,转到一旁,轻笑个不停:“说笑而已,看你紧张得……”
      这姑娘啊,策马挥枪时那样英姿飒爽,仿佛有万夫莫当之勇,这种时候却又单纯得像个孩子。

      “放心,假冒主将是死罪,我还舍不得让你死。”
      离了他的禁锢,顾久安本该松口气的,可却莫名觉得心头一空,望着他光洁如玉的侧脸,忽然忍不住问:“洛阳城里那些王孙公子,是不是都像你这样……”
      慕远阑偏头,勾唇笑道:“像我什么?你是指相貌还是指性情?”
      “……”顾久安明智地闭上了嘴。

      长风过野,火光摇曳,星子沉睡在头顶,天地间渐渐静下来。
      “早知如此,就该带壶酒过来……”慕远阑突然仰首叹息,透出几分疏狂,“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洛阳是不是很繁华?”顾久安低声重复一句,问道,火光照得双颊微微泛红。
      慕远阑以手为枕,仰头望向高远之处:“想知道的话,何不自己去看看?”

      第三章

      为了避免让人发现端倪,顾久安同慕远阑在河边呆了大半夜,确定看不出异样才起身返回。
      这之后,两人的关系亲近了许多,时不时还会互相切磋一番,只是慕远阑总爱出言调笑,甚至趁人不备动手动脚,做一些暧昧至极的事,导致军中渐渐传出“断袖”流言。
      顾久安头疼不已,但又无可奈何,便只能装作听不见,期待早日找到顾长青,恢复身份。

      半月后,慕远阑送来了顾长青的消息——果然在胡人手中。
      不得不说,这位慕大公子虽然风流浪荡不中用,手下人的办事能力倒真不错。
      顾久安得知消息后,决定孤身夜探胡人军营,她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谁知没走多远,就被慕远阑带人追上。
      “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但这样贸然孤身前往,是不想要命了吗?”沉沉夜色里,慕远阑隔了几步看她,眸中似落星光,开口依旧是素日懒散语调。

      顾久安一怔,忽然想起听过的那些传闻,传闻太傅之子风流无双,一度惹得洛阳城中多少女儿失了魂魄。若换做从前,她大概会嗤之以鼻,可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传言不假,这样的相貌风姿,再加上显赫身世,世间又有几人能够抗拒?
      半晌,顾久安回神,抑住心中那点波澜,别开了眼:“顾家如今只剩下我兄妹二人,即便是拼了性命,我也不能让哥哥有事。”
      慕远阑缓步走近,忽然凑到她面前,微微一笑:“若我帮你救出哥哥,你要怎么报答?”

      月黑风高,辽阔的旷野里唯有军营仍旧火光摇曳,顾久安闪入暗沉处,刚要继续往里,手就被握住,慕远阑贴在她耳边,气息温热,灼得皮肤通红:“别冲动,跟紧我。”
      有慕远阑在,一切似乎顺利许多,顾久安很快找到了遍体鳞伤的顾顾长青,然而,在离开时还是惊动了胡人。
      厮杀声骤起,火光迷离间兵戈凌乱,顾久安拼尽全力护着顾长青冲出围杀才发现,慕远阑为了断后,还未脱身。
      “哥哥,你先走!”她将顾长青放到事先准备好的马上,下意识便要回身。
      顾长青拉住她,轻咳道:“小安,别去,他身边的侍从都是高手,会保护好他……”
      “他是为我才身陷险境,我不能丢下他。”顾久安重重拍了一下马背,利落转身,背影清瘦而决绝。

      剑光飒飒,擦过眼眸,慕远阑回头,看见去而复返的顾久安,愣了愣,似是没料到她竟然会折返回来。
      不仅如此,还一副豁出性命的模样,挥枪挡住所有攻击,将他紧紧护住,仿佛对待至爱的珍宝。
      血色渐渐恍惚了画面,夜终于过去,天光初现,河面上晓雾迷离,映出隐约的影。
      顾久安倒在慕远阑怀里,褪掉面具的脸惨白如纸,血透过衣衫渗出来,似乎要将生命耗尽。
      慕远阑顾不得避嫌,解开她的衣衫替她止血,面上笼了一层冰霜,再无惯常笑意。
      顾久安痛哼出声,想阻止他,却没什么力气,只得作罢。

      眼皮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冷,她忽然有些害怕,摸到他修长手指,勉强睁眼:“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慕远阑一顿,反手握住她柔荑,轻声道:“说什么傻话?我在这里,你什么事都不会有……”
      顾久安闭了闭眼,弯出一个虚弱的笑:“其实,我还真想……去洛阳看看……”
      慕远阑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垂眼看她,目中满是温柔:“那就努力撑过去,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洛阳……”
      顾久安凝神望着他的脸,眼角忽然有泪沁出:“洛阳城里,仰慕你的姑娘,应该很多吧?”
      水泽落到指上,慕远阑怔了怔,低头吻在她额间,微微笑了:“可是洛阳城里,没有肯用性命护我的姑娘……”

      第四章

      顾久安足足昏迷了两天才清醒过来,睁眼却没见到慕远阑,只有顾长青守在榻边,眉头紧皱。
      顾长青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不由问道:“小安,你是不是……喜欢慕远阑?”
      顾久安一愣,心虚般避开他的目光,久久不答。

      顾长青看她这样,心下了然,其实也难怪,她自小长在边关,见的多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如今乍遇上这么个风姿出众的慕远阑,岂有不动心之理?
      良久,顾长青叹息一声,抚抚她的头:“小安长大了,往后哥哥不在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倘若此时,顾久安抬头,必能看见,他眼中苍凉一片。
      半个时辰后,顾久安从军医口中得到消息,原来,朝廷传来旨意,顾长青守边不力,长久未能击退胡人,撤去将军之职,由慕远阑代替。

      长风落日,暮色正浓,顾久安拖着身子缓缓往城墙边行去,突然被人横抱起。慕远阑的脸出现在视线中,眉宇微皱:“不好好躺着养伤,跑出来做什么?”
      顾久安晃了下神,伸手去触他身上冰凉的铠甲,低低道:“哥哥是不是再也没机会了?”
      朝堂那些波诡云谲沉浮起落她不懂,她只知道,失去兵权丢了将位,对于哥哥而言,就等于折断双翼。
      慕远阑神色微变,良久不语,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顾久安心知朝廷旨意谁都无法改变,也就没再多问。
      见她掩嘴咳嗽,慕远阑解下披风将她裹好,低头道:“在你眼里,我是有多无用,才要你那么不顾性命相护?”
      顾久安抬眼,微微一笑:“我皮糙肉厚,受点伤没什么,你如果出了事,我只怕没办法向陛下交代。”
      “哦?”慕远阑垂头,笑意从眼底浮起,像是要看穿所有,“第一次你救我,是为了粮草和陛下的旨意,我信;可这第二次,你舍身相救,当真没有别的原因?”
      眉眼近在咫尺,顾久安微红了脸,抬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揽得更紧,低沉嗓音响在耳边,无端带了几分魅惑:“你喜欢我?”
      顾久安避无可避,面色愈红,眸子里笼了一层薄怒:“你……”
      慕远阑望着她,忍不出轻笑出声,忽然在她唇角落下一吻,温柔如风:“等退了敌,你随我回洛阳可好?”
      斜晖脉脉,此时边城风光正好,号角未响,天自苍茫影自成双。

      慕远阑成为主将后,一改往日守多攻少的战略,开始大肆攻打胡人,手腕竟比顾长青这些常年饮血的将士还要狠硬几分。
      出乎意料的,还真有成效,半年后,胡人败走,边关平定。
      然而,就在最后一战中,顾长青战死,埋骨黄土。

      顾久安伤心欲绝,一连数日噩梦连连,慕远阑卸了战甲,不顾身上伤势,寸步不离陪着她。
      没过多久,朝廷旨意下来,召慕远阑回洛阳。顾久安本想守丧半年,但看慕远阑一副宁愿抗旨也要等她的模样,只得收拾好情绪,随他动身上路。

      第五章

      回到洛阳,正是二月,新芽初绽,春风料峭。
      慕远阑虽然一贯风流不着调,但却从未带过姑娘回家,所以顾久安的到来,让慕家上下好生惊讶了一番。
      世家贵族的长辈大多不喜欢舞刀弄枪的粗鲁女子,初入慕家,顾久安便从慕远阑父母的眼中看到了疏离与不喜,若非慕远阑护着,只怕情况更糟。

      很快,关于风流多情的慕郎从边关带回一个姑娘且日日陪她赏花赏景的消息就传遍了洛阳,那些往昔与慕远阑交好的王孙公子纷纷表示好奇,这姑娘究竟是何模样,居然能让浪子回头,于是便联合起来硬拖着慕远阑上了从前惯谈风月的酒楼。
      灯火迷离,顾久安跟在慕远阑身旁,缓缓拾级而上。自从离开边关,她便换了女装,流光转过眉眼,洗过紫色裙裳,衬出一段别样风华,少了几分洛阳城里的脂粉气,多了几分风沙磨砺过的明朗飒爽,让在场众人已经想好的调笑之语都顿了顿。

      “这一走大半年,远阑兄似乎变了口味啊……”须臾,正对面的黄衫公子开口,将一杯酒搁在顾久安面前,笑得不怀好意,“听闻姑娘来自边关,想必酒量应当不错,如何,让我等见开开眼见?”
      慕远阑伸手,刚想拿开酒杯,就被顾久安抢过,她仰头一饮而尽,面不改色笑了笑:“几杯酒而已,诸位既然赏脸,我奉陪就是。”
      似乎是为了拼一口气,又似乎是心中有事无法排解,这一晚,顾久安分外反常,执拗地灌下一杯又一杯酒,一副豪情万丈不顾一切的架势。
      最后,慕远阑只能强行夺了她手中酒杯,冷着脸抱她离席。

      在河边的一座小亭里暂歇,慕远阑用沾了水的绢帕替她擦脸,手却突然被握住。
      顾久安醉眼微醺看着眼前人,笑中带了一丝怅然:“洛阳确实很繁华,有花有灯有各种好看的东西,只可惜……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
      慕远阑怔了怔,揽住她的肩,轻声道:“谁说都不喜欢你?不是还有我吗?”
      顾久安仰头,神情有些恍惚:“你喜欢我……又能喜欢多久呢?”泪从眼角滑落,她突然伸手抱住他,像是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一时新鲜,很快又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跟你来了洛阳……”
      “爹爹战死了,哥哥也战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到了这里,谁也不认识……慕远阑,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就送我回边关,顾家满门忠烈,我也该马革裹尸——”
      话未完,就被慕远阑截断,他揽着她,下颚扣在她发顶,目中满是心疼神情:“不会有那一天,我保证,永远都不会……”

      仿佛是想证明自己并非假意承诺,次日,慕远阑便提出要娶顾久安为妻。
      世家贵族的联姻往往会牵扯到许多利益关系,顾久安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慕太傅自然不愿意,慕远阑跪了整整一日,才求得他松口。
      春花缱绻,斜阳向晚,慕远阑蹒跚出来,冲等在屋外的顾久安伸出手:“忘了问你愿不愿意嫁我了……”稍稍一顿,又兀自笑开,“不过,你都跟我回家了,想必是愿意的。”

      于是这一年七月,红妆横铺,姻缘落定。

      第六章

      最初,慕远阑与顾久安的这一段姻缘,并不被看好,洛阳城里,许多人都抱着瞧热闹的心态在等慕远阑喜新厌旧。
      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一晃两年过去,慕远阑始终守着顾久安一人,再未涉足风月之地,仿佛彻底抛弃了年少时的风流荒唐。
      世家子弟,能够收心专情,着实难能可贵,因此洛阳城里为慕远阑倾倒的芳心只增不减。其中,表现得最明显的,是右相小女儿魏瑶,她甚至于宫宴上明目张胆掷花相赠,一副志在必得模样。

      这日,身怀六甲的顾久安才陪慕老夫人上完香,就被人引至庵堂后院人烟稀少处。
      花枝横斜下,女子红裳娇艳,通身带着凌人盛气,正是魏瑶。

      顾久安看见她,皱了皱眉,不用猜也知道,这位右相千金引自己前来绝对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魏瑶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要顾久安主动让出妻位的意思。
      顾久安怀着身孕,委实不愿同她多作纠缠,于是护住小腹,转身就想离开。
      魏瑶急了,上前一步脱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顾久安身子一顿,慢慢回过头去。
      魏瑶露出得意神色,抬手唤了一名男子过来——那男子顾久安曾经见过,是昔年她哥哥帐下士兵周林。
      周林畏畏缩缩看了一眼魏瑶,才冲着顾久安躬身道:“其实,当年将军并非战死,而是被那慕远阑硬生生逼死的……”
      顾久安的脸色在一刹变得惨白。
      “慕远阑想树立威信夺得兵权,故意逼将军带伤诱敌,还威胁他,如果不照办,就会伤害小姐你,将军没办法,只好用性命换小姐平安……”
      “不……我不相信……你在胡说……”
      顾久安打断他,整个人都在发颤,仿佛随时会昏厥过去。

      ——“小安长大了,往后哥哥不在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魏瑶冷笑出声:“你若不信,何不回去问问?连自己的杀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你活得可真够糊涂……”

      慕远阑回府的时候,总觉得有种不安感,果不其然,才步下廊前石阶,就看见顾久安挺着个肚子在院子里练枪。
      叶落飞花如雨,慕远阑上前便夺了她的枪,因为动作太急,手上被划出一道口子。
      慕远阑看都没看伤口一眼,用力揽住顾久安,面寒如霜:“你如今怀着身孕,还这么练枪,不要命了?!”
      顾久安抬眼,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盯了他许久,方幽幽开口:“我昨夜,梦到哥哥了……”
      慕远阑一滞。

      顾久安眼中渐渐有水雾聚起:“从小,哥哥就很疼我,那时候练武,他怕我吃不了苦,总会偷偷带我去城外,给我讲各种故事,告诉我脚下的土地埋的是何人尸骨……有一次,我们不小心遇到胡人,他为了保护我,差点丢掉性命,从那以后,我努力习武,不想有朝一日再连累他,可我……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慕远阑听着她的话,手一点一点松开,眸中神情莫测:“你今日……去见了谁?”

      顾久安未答,只盯着他,兀自说着:“哥哥他一心只想保家卫国,不懂你们朝堂里勾心斗角权力纷争,即便你想夺他的兵权,也不该下那样的狠手,非置他于死地……”
      慕远阑动了动唇,却没能开口,双眸愈发幽深。
      顾久安看他这般反应,已然猜到真相,不由落下泪,笑出声来:“我真是可笑,居然嫁了自己的杀兄仇人……”
      话刚落音,人便无力软倒,血透过衣裙滴落在地,触目惊心。
      “久安!”慕远阑神色大变,抱着她慌慌张张往屋内赶。

      第七章

      顾久安腹中胎儿险些没保住,慕远阑送走不明情况的慕老夫人,转身回屋,就又对上冰冷剑尖。
      顾久安扶着桌案,明明没有多少力气,却强撑着抬起手中剑,苍白的脸上双眼通红。
      慕远阑侧身握住她的手腕:“久安,我当时只想挫挫你哥的锐气,没想过要他死,事情会变成那样,我也没料到……”他眼中亦浮出痛色,“为将者马革裹尸也算个好归宿,你就不能忘了——”
      顾久安猛地甩开他,嘶声道:“慕远阑!那是我哥哥!我最亲的哥哥!”

      慕远阑揽住踉跄欲倒的她,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头一次低声哀求:“久安,当我求你,你就算要恨我要杀我,也等生下孩子之后……”
      顾久安冷讽地笑了一声:“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生下这个孩子?”
      慕远阑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久安,不要逼我,顾家总有旁支,你若胆敢做傻事,我必定让他们陪葬!”
      顾久安霍地抬眼,满脸难以置信。
      慕远阑扔掉她手中剑,将她抱回榻上:“我有多少手段,你心里清楚。”转头高声唤道:“来人!给我寸步不离看好夫人,如果有半点闪失,我拿你们是问!”

      这之后,整个慕府的气氛直转急下,慕老夫人以为是慕远阑又犯浑在外面拈花惹草,气得狠狠训了他一顿。慕远阑没有解释,只是隔日便去了右相府,大有与魏瑶纠缠不清的趋势。
      许是心如死灰,顾久安没再闹过,每天抱着顾长青的遗物发呆,日渐变得消瘦。
      慕远阑怕她情绪不稳,尽量减少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次数,只常常躲在暗处默默凝望。

      “你当初带她回来,就该想到这一日。”
      慕太傅抬步踏入院中,看见借酒浇愁的儿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似乎早已知晓一切。
      慕远阑起身,揉了揉眉心,满脸倦色。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还想继续瞒下去?”慕太傅负手问他。
      慕远阑苦笑:“她如果知道真相,必定承受不了,说不定还会为了我做傻事,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
      “魏家已经开始在查那件事,陛下只怕很快就会起疑,孰轻孰重,你自己好好想想。”

      夜风微凉,掠过鬓角,慕远阑望向那间熟悉的屋子,里头灯盏已熄,但他知道,榻上那人却并未睡着。
      那是他一心想保护的姑娘,边关风沙漫漫,她跨马持枪而来,直直闯入他心间,让他再不能放手。
      顾久安一直以为,他是单纯为了护送粮草才会去到边关,可其实,那时候的他,还背负着一条密令——查清顾长青通敌叛国的事,一旦属实,顾家满门皆灭。

      顾家是武将世家,原本顾长青也立志保家卫国名留青史,谁知朝廷竟然因为担心顾家功高震主,故意在关键时候胡乱打压,间接害死了顾老将军。顾长青愤恨不已,又恰好遇上胡人施以美人计,一时糊涂便当真投了敌。
      在遇见顾久安之前,慕远阑并不在意事情的真假,但见到顾久安之后,他忽然希望,朝廷得到的消息有误,顾长青仍是宁死不屈的英雄。
      那样率真勇敢的姑娘,能独闯千军万马不顾性命救她的姑娘,以“顾家满门忠烈”为骄傲的姑娘,怎么受得了最敬重的兄长投敌的事实?

      奈何事实残酷,就在顾久安昏迷的那两日,顾长青供认了一切,他其实早已后悔,只是回头已晚,于是只能求慕远阑想办法保住毫不知情的顾久安。
      慕远阑犹疑许久,终是铤而走险应承下来,他将顾长青通敌的证据尽数销毁,让他以马革裹尸的壮烈方式结局,保住了顾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也保住了顾久安。

      他以为,这一切最终会随着时间淡去,他可以和心爱的姑娘白头到老,却不料竟被魏家处心积虑翻出来。
      朝堂局势莫测,稍有不慎,不光是他,整个慕家都会下场惨淡,而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和魏家联姻。
      可是,要他如何走得了这一步?

      第八章

      三个月后,顾久安生下一个男孩,与此同时,慕远阑即将休妻再娶的消息传遍府内。
      顾久安听后,仍旧一脸木然,倚在床头看着孩子发呆。
      慕远阑进来,示意乳娘抱走婴孩,将顾久安轻揽入怀。

      顾久安缓缓偏头:“你的休书何时来?我想回边关。”
      慕远阑在她额间亲了亲,温声道:“没有休书,边关战乱又起,我向陛下请命,前往抗敌,推掉了魏家的婚事。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我回不来,也就省了你动手报仇了……”
      顾久安眼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慕远阑摩挲着她的眉角,笑了笑:“怎么,还是担心我?舍不得我死?”

      顾久安闭上眼,落下泪来。
      其实,她最恨的,是她自己,仇人就在枕畔,她却根本下不了手,甚至还担心他会战死沙场。
      他朝黄土白骨,要用何等面目去见故人?

      出征那日,慕远阑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顾久安,却在走出老远回头时隐约看到了一角熟悉衣襟。
      不知为何,他心底掠过一丝惶然,仿佛这一去,便是生死天涯。

      再到边关,风雪正急,不愠不火打了几仗,慕远阑决定兵行险着,诱敌深入。
      可惜,总有失算的时候,他低估了对方的兵力,于是场面异常惨烈。
      箭雨纷乱中,忽然有长枪破风挥至,替他挡去所有。

      持枪的那人,脸上戴着面具,英姿勃发,刹那间仿佛将时光拉回从前。
      战甲不同,面具不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久安!”
      鲜血迷离了视线,他嘶声喊出那个名字,心口仿佛有什么被狠狠撕裂,痛入骨髓。

      一场战事结束,枯骨遍野。
      慕远阑抱着顾久安,嗓音直颤:“为什么?你该恨我杀了我才对……”
      顾久安仰脸看他,微微笑开:“其实,早在你出征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一切了……我知道,哥哥他犯下大错……也知道,你一直在想办法保护我……”她努力抬起手,去碰他的脸,“是我太笨,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竟然还受人挑拨……这几年,你过得很累吧?不过没关系,以后……以后就好了,我死了,就没人再拖累你拖累慕家……”
      慕远阑紧紧握住她的手,明明是苛责的话,却透着满满的心疼:“谁让你这样的?谁许你擅作主张?”
      他喜欢的姑娘,从来都那样勇敢决绝,他一直瞒着她,就是怕她做傻事,可到头来,却仍旧没能改变结局。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你没有骗我,洛阳真是个好地方,可惜,终究不是埋骨之地……”顾久安的气息渐渐弱下去,目光也渐渐涣散,“远阑,答应我,不要伤心,也不要自责……这两年,我过得很开心,我嫁了这世上,最好的夫君……”
      刺骨冰寒似乎将画面完全冻结,许久,慕远阑缓缓俯身,搂紧怀里冰凉身躯,低头吻下去:“傻姑娘,连妻子都保不住的男人,算什么好夫君?……”

      风沙扬散浓烈血腥味,依稀有歌声迢迢传来,苍凉入骨,仿佛在诉说这边关的无尽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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